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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蝎子终于开始咬人了

从蔻海家里出来,樊疏桐走在人迹稀少的大院林荫道上,脚步沉重,沮丧到极点,脑子里一片混乱。大院家属区和士兵营房隔得不远,透过树林望过去,营房那边一片漆黑,应该早已熄灯,战士们都睡了。但行政大楼那边和首长们的住宅前还有哨兵在站岗,林荫道的尽头是个十字路口,樊疏桐停下脚步,目光落在路边的一棵老榕树上,这树是越发的茂盛了,小时候可是他和小伙伴们的游乐场,经常爬上去掏鸟窝,有时候还和蔻海他们埋伏在树上,拿个弹弓专门伏击树下的路人,经常被人告状告到军部机关,樊世荣和蔻振洲却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
樊疏桐走过去,靠着树干掏出烟和火柴。

他点上烟,慢慢吸吐着烟雾,感觉有种难以言喻的抚慰在他的体内渐渐弥漫,体贴入微地渗入每一条血管神经。只有这时,他的精神才得以放松,四下里静悄悄的,黑暗尤让人茫然和绝望,樊疏桐远远地眺望自家的大门,在他眼里那已然不是他的家,而是一片陌生的水域,他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靠岸。

刚才在蔻海家说出那些话,他自己都吓一跳,这么隐秘的事他怎么可以当着他们说出来,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怕。如果常英继续审问下去,他肯定会露马脚,也许是压抑得太久,他迫切需要一个宣泄口,迫切地需要!于是口不择言地说出了那件事,还好他们没有怀疑到朝夕的身上去,否则他今后该以何面目示人?

他背过身,用一只拳头狠狠地砸着面前那棵大树,粗壮的树干纹丝不动。他仰起头来,高高的树梢上挂着一轮弯月,清冷的月光,从斑驳的树叶中漏下来,明晃晃地洒了一地。他盯着地上碎碎的月光,源自左胸后肋骨处的痛楚迅即蔓延到全身……那痛楚让他渐渐麻木,他希望自己麻木,没有感觉没有灵魂没有心,那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没有主张了。两年来,他一直逼着自己遗忘,逼着自己不去想她,结果他没能如愿忘掉她,反倒把自己逼疯了!现在他终于是认输了,他不再挣扎不再反抗,可是她怎么可以转身又搭上连波,一想到自己为她背负着怎样的枷锁,一想到他因为她身心俱废,做不了男人,活得人不人鬼不鬼,而她还在跟连波美美地勾画未来的理想家园,他简直要杀人!

如果这一切是命中注定,那他宁愿自己已经死了,他愿意就此找个无人的荒野埋掉自己,也不愿面对她跟连波卿卿我我。不仅仅是因为恨,更是一种万念俱灰的绝望,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知道他的心,都当他没有感情没有灵魂,即便伫立万人中央,他仍是最孤独的那个人。

回到家,朝夕的房间竟然还透出灯光。

樊疏桐轻步走到房门口,透过虚掩的门缝,看到朝夕正端着碗吃着什么,一边吃,一边侧身翻书页。

“别看了,先吃吧。”看不到连波,但听出是他的声音。

“唔,我喜欢这首诗。”

“哪首啊?”

“就这首,你看……”朝夕将书递过去,自己先念了出来,“碧云天,黄叶地,秋色连波,波上寒烟翠,多美啊!”

连波应道:“嗯,是很美,不过高考应该不会考这个吧?”

“哎呀,你这人一点雅兴都没有,欣赏一下不行啊,就知道死读书!”

朝夕娇嗔的声音太让樊疏桐意外了,甜甜的脆脆的,她什么时候发展到跟连波撒娇了?只听她说:“我念给你听的意思是,你的名字就在这首诗里呀,你爸爸妈妈真会给你取名字!念着这首诗,我眼前就会浮现出一幅秋天的画,湛蓝的天,洁白的云朵,黄叶遍地的树林边,是一汪碧绿的湖水,湖面倒映着岸边叠染的秋色,微风拂过,温柔的波浪一层层漾开,很多的小鱼在水中快乐地嬉戏……”

“朝夕,你真会想象,难怪你作文写那么好。”隔着门都能想象连波陶醉的神情。朝夕却摇头说:“不是想象,而是我的一个梦想。你知道吗,我希望将来能自己赚钱,在远离城市的地方买块地,盖栋房子围个院子,院子里种上我喜欢的紫藤萝,屋前屋后都要种,每到春天,要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院子里层层叠叠的紫,像梦一样,然后,然后……”

“然后什么?”连波的声音都含着笑。

“然后我希望我的屋子是建在水边上的,可以是河,也可以是湖,因为我喜欢有水的地方,而且水边一定要长满苇丛或者芦荻,这样夏天就可以在卧室的露台上看到河边或者湖边起伏的草浪,秋天则可以望见翻飞的荻花,你说美不美?”朝夕一口气说完,咯咯地笑了起来。

好一会儿没有连波的声音,像是陷入沉默。

朝夕愕然:“连哥哥,你怎么了,发什么愣啊?”

连波“哦”了声,像是回过了神,声音明显发颤:“朝夕,你真是个……真是个让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女孩,你的心真美,只有这么美的心才会想出那么美的画面,哥哥都被你感动了。朝夕,如果可以,让我和你一起盖那样的屋子吧,我给你当园丁,帮你种紫藤萝,帮你采荻花,你很喜欢荻花的吧,我看你的笔记本上都画着呢。”

“嗯,是很喜欢,因为在我老家的胭脂河边,每到秋天就会盛开荻花,望不到头,一直起伏到天边。”

“你想家,是吗?”

“不想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我,我喜欢荻花不是因为想家,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。但我听表姐说过,妈妈跟爸爸,我的生父,就是在胭脂河边认识的,爸爸是勘探队的测量员,当时在河边搞测量,我妈妈每天都会藏在苇丛里偷看爸爸。”

又是一阵沉默。

连波的手温柔地抚上了朝夕的脸颊,迎着灯光,朝夕的脸上分明闪着泪痕。仿佛是发自心底的叹息,只听连波说:“朝夕,对不起。”

也许是灯光的原因,朝夕的目光缠绵得不可思议,竟然笑了笑:“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,跟你没有关系。”

“可你也别恨哥了好吗?他知道自己错了,到现在都悔着呢。”连波伸手过来握住朝夕的手,“朝夕,原谅我们好吗?如果可以,我愿意为哥补偿一切,虽然那是无法补偿的,但我可以用我的余生来为你建造你梦想中的家园,紫藤萝,湖泊,荻花,都不是问题,我一定可以为你找到那个地方……”

朝夕摇摇头:“这样的地方是不会有的。”

“怎么会没有呢?只要用心寻找,就会有!”

“你没明白我的意思,我指的是,很多东西只有在梦境或者想象中才会那么美,拿到现实中来未必有想象的美,甚至是肮脏、见不得光的。比如一个人的心,你觉得是很美,可是如果你知道那颗心都经历过什么,看见过什么,你就会大失所望,所有的美好都会在刹那间荡然无存,你会像看见一片臭气熏天的污水潭一样恶心,恨不得掉头就跑,你明白吗?”

“朝夕……”

樊疏桐站在门外,竖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的话,脊背上冒出一股寒气。蝎子!果然是只已经成年的蝎子,竟然学会了蛊惑人心。像连波这样思想纯洁得不含一丝杂质的人,经得起她蛊惑?

她分明是在预谋!她知道连波单纯,她想给他打预防针,以防有一天自己的丑事曝光后连波能有思想准备。樊疏桐不服她都不行,他还在黑暗中摸索着出路,她就已经在给自己找退路了。她想干什么?!哦,天哪,她竟然想引诱连波,以达到打击他打击樊家的目的,她知道整个樊家只有连波最善良最没有设防,而且品行高尚原则性强,所以她没有□,而是一点点地蛊惑他,以自己悲惨的经历获得他的同情和怜惜,谁让樊家的连波是天底下最心软的人呢。

樊疏桐恍然大悟,他原以为是连波主动照顾她疼爱她,到头来竟然是这小蝎子在诱引,她不急于一口咬死猎物,而是慢慢地给连波“下毒”,照此下去,早晚连波会成为她向樊家示威的战利品,直至成为牺牲品。

不,他不要这样的事发生!他不允许她伤害连波伤害樊家的任何一个人!想都想得到,她那么恨樊家,怎么会突然间改变主意同意回G市和养父一家生活呢?她都是预谋好了的啊,这只毒蝎子!

樊疏桐气得发抖,如果不是怕吵醒父亲,他真会一脚踹开门当面质问她。他憋着火回到自己房间,使劲踹着墙壁捶着床铺,整夜都未能安睡。

早上起得有点迟,朝夕和连波已经在用早餐了。看着他们和父亲有说有笑的样子,樊疏桐只觉自己像个外人,难以名状的孤独感让他的心重新变得空旷麻木毫无寄托,他怏怏地坐到餐桌边。

“快点吃,要迟到了,我去给你收书包。”连波已经吃完,急匆匆地上楼。看到樊疏桐,打了声招呼,“哥,你起来了。”

“都这么大的人了,还要你来收书包?”樊疏桐的表情很冷,目光毫不留情地剜向埋头喝粥的朝夕。

可以想象她是个多么敏感的人!没有抬头,她都感觉到了樊疏桐刺人的目光。她用勺子搅动着碗中的粥,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,雾一样地在她的眼睛里升起。

“装可怜!”樊疏桐在心里骂。

他坐在她对面,对珍姨递上来的油条稀饭视若无睹,眼睛钩子似的瞪着她,恨不能把她的灵魂勾出来,让大家看看她是一副怎样的蛇蝎心肠!

“啪”的一声,樊世荣顿下饭碗。

樊疏桐吓一跳,这才发现父亲正瞪着他,显然他的态度激怒了樊世荣。他顿时泄了气,怎么忘了这蝎子还有老头子撑腰呢?

樊世荣狠狠瞪了下儿子,起身朝客厅走,经过朝夕身边时还不忘疼爱地拍拍她的肩膀:“慢点吃,别急。”

那语调,那神情,是樊疏桐一辈子享受不到的待遇。

樊疏桐彻底蔫了,耷拉下脑袋。

樊世荣瞪了儿子,警告了他,就不再朝他看,一边朝客厅走一边冲楼上喊:“连波啊,晚上你下班跟我一起去蔻叔叔家吃饭,把朝夕也带上。”

说完急匆匆地出了门,只字都没提让樊疏桐也去。

既如此,樊疏桐反倒不来气了,端起碗,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朝夕:“恭喜你,家里有两座靠山。”

朝夕也不朝他看,一声不吭地喝完粥,起身离座。“哥,我们先走了。”连波已经收拾好朝夕的书包下楼来,牵起朝夕的手就走。

院子里很快就传来汽车的发动声。

最后,整个餐厅就剩下樊疏桐一尊活菩萨。

“疏桐,要不要点咸菜?”珍姨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,看见他发愣以为他咽不下稀饭。樊疏桐含糊地应了声,目光盯着墙上的毛主席画像自言自语:“珍姨啊,我是不是我爹生的啊?”

高考只差不到两个月了,整个高三年级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。每天早上同学见面,都可以窥见彼此眼眶底下深深的黑眼圈,已经到了最后冲刺阶段,没有人敢浪费时间,恨不能把晚上睡觉的时间都省了。志愿表刚刚交上去,朝夕就被叫进了办公室,不是因为她的自愿有问题,而是她的名字。

班主任胡老师戴着深度近视眼镜,要把志愿表拿到鼻子尖才能看清:“文朝夕啊,你的名字填错了吧,你姓文,怎么填成了邓朝夕呢?”

朝夕显然早有准备:“没填错,我是姓邓。”

“姓邓?那你转学来的学籍上不写着文朝夕吗?”老师推推眼镜,很诧异。

朝夕淡淡一笑,极力掩饰内心的凄婉哀怨:“老师,您就让我姓邓吧,我父亲姓邓,他去世多年,我希望……希望自己能以优异的成绩向泉下的他汇报,我是他的女儿,我希望他能为我骄傲。”

这么说着,她的睫毛又开始颤动起来,这是她的习惯,每每很悲伤或者情绪很激动的时候,她的睫毛就微微颤动。

即便没有泪珠滚落下来,也足以让面前的人被感染。

老师欣慰地看着朝夕,点点头:“朝夕,姓什么是你的自由,不用征得老师同意的,老师也很高兴你能有这样的孝心,相信你父亲泉下有知也会安慰的。”说着放下志愿表,“不过你得到你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开个证明来才行,否则学籍上的姓名和志愿表上的姓名对不上号,那样是不被允许参加高考的。”

“嗯,我知道了,老师。”朝夕低着头,双手无力地垂着,整个人单薄得像一张纸。胡老师一直格外留意她,知道她父母双亡,经常像妈妈一样的嘘寒问暖,她拉过朝夕的手,拍着她的手背说:“朝夕啊,马上就要高考了,说实话,老师还真舍不得你,虽然你是转学来的,跟老师相处的时间不长,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很多可贵的品质,勤奋好学,不怕吃苦。只是朝夕,你的性格让老师很忧心,来我们班这么久也没见你跟哪个同学要好,没有朋友是很孤独的,而且你显得比同龄孩子要早熟很多,老是郁郁寡欢的,有什么心事可以和老师交流吗?”

朝夕的心顿时起了一阵乱,飘过一大片乌云。

她抬起头,目光闪闪的,长久地凝视着老师,嗫嚅着吐出一句话:“老师,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失忆的吗?”

是的,她是比同龄的孩子要早熟,谁让她经历了一般孩子不可能遭遇的事呢?她发了那样的毒誓,即便赔上自己也要把那个人拽进地狱,他有没有下地狱她不知道,她如愿赔上了自己倒是真的。原以为此生不会再有一丝的光亮照进心田,可是在面对连波的时候,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对劲了,他的微笑他的眼神他的气息,都让她无端地迷失自己,只要他对她说话,她的心就变得春意融融,仿佛一丝丝春雨,绵绵地渗透着她,一股股暖流,流过她的全身。

她看过很多小说,琼瑶的,三毛的,席绢的,很多很多。书上说当你面对一个人会心跳加速时,就表示你喜欢上了他。

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,在樊疏桐没有回来之前,她真以为自己脱胎换骨了,走出了过往的阴霾,曾经冰冷的血液开始回暖。就像连波送她那个小泥人一样,她打算将自己从里到外整个地重塑,因为她是多么喜欢跟连波在一起啊。他就像是一片晴好的蓝天,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变成一只春天里的小鸟,被蓝天白云所拥抱,自由飞翔。如果时间真的是一剂良药,她相信连波一定可以让她慢慢走出伤痛,他会用他生命的热情将她灰色的青春变成一个灿烂的艳阳天。即便一个人失忆很困难,她还是想努力尝试“失忆”,什么都不去想,她愿意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疗伤。连波说过,他会陪她慢慢地忘却过去的忧伤,他愿意等她,等她长大,昨晚他更是点明了,他会为她建造一个梦想的家园,为她种藤萝采荻花,这分明就是一种□裸的表白,她惊喜异常,只是她佯装不知道而已。

然而,她显然高兴得太早。

樊疏桐断没有轻易放过她的可能。

昨晚,她跟连波在房间里复习功课,门是虚掩着的,她的余光分明瞟到了门外站着的樊疏桐,但她没有扭头看,她一直拒绝向他看。她跟连波说的那番话其实是对他说的,他们毁了彼此,她不想再继续,因为她已经后悔了。而善良的连波什么都不知道,竟还以为她的心很美,多么可笑……

连波的话直接将她从妄想的云端扯到了地狱,她觉得她就像自己说的那样,她是一个污水潭,深不可测的污水潭,她让自己烂在潭里,怎么生蛆发臭都无所谓,反正她已经是这样了。可是连波怎么办,她害怕他陷进这个污水潭,他那么纯洁的一个人,不能容忍一点点的污浊,即便他能容忍他不在意,她在意!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脏过,而樊疏桐摆明了要翻出她灵魂深藏的污垢,他不会放过她的!

早上他用那样的眼光看她,当她是一个巫女,他要将她打回原型一样,而她竟然没有勇气抬起头来面对他。现在,痛自骨髓的绝望如骤起的乌云,铺天盖地地压了上来,她恍恍惚惚的,纷乱的思绪像是雾化了一样在脑壳里翻腾起来,老师在台上讲着什么,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

一方面是因为心绪大乱,一方面是因为腹痛,她捂着肚子趴在桌子上,疲乏得几乎昏睡过去。这毛病有两年了,经常在她心情抑郁的时候发作,不是那种剧烈的疼痛,是一种类似于神经抽动的隐痛,吃过很多药都没效,也不敢跟连波说,怕他担心。她怀疑自己的肚子里是不是长了什么东西,不仅生理期紊乱,还让她日渐苍白消瘦,头昏眼花,她有时候恶毒地想,最好是得了不治之症,一了百了。

但她又很清楚,她犯下了那样的罪,上天是不会这么轻饶她的,她没有这么好的运气,可以轻易地以死解脱,她要受的折磨还在后头呢。

老师见她趴在桌子上,问明情况,就要她先回家了。她一向刻苦用功,又是高考冲刺时期,不会没病装病的。可是连波每天都会来接她放学,她怎么告诉他呢,她又不知道他单位的电话。算了,这么大的人了,难道还不会自己回家吗?他如果没接到她,会打电话回家问的。

报社的工作每天都很忙碌,好在连波已经习惯。当初转业时选择来报社很大程度上跟父亲有关,是他的生父,蒙冤至死,最后是他发在报上的一篇文章为父亲洗刷了冤屈,那个时候他就为自己的将来做了打算,有朝一日要成为报社工作者。转业分配时,他并没有凭借养父的关系,而是自己通过严格的考核被报社录取的。他考上了樊世荣才知道,既生气又欣慰,生气是因为他自作主张就给自己做了安排,欣慰是这小子有骨气,不仗势。樊世荣逢人就说:“连波这孩子,真没话说。”意思是,连波身上挑不出毛病,不仅才华横溢,还很有主见,更懂得自立。

连波到报社很长一段时间,同事都不知道他的身份,报社从上到下都很喜欢他,工作认真待人热忱,哪里有困难就上哪儿,因为文笔出众领导安排他当编辑他不干,他喜欢当记者,说可以增长见识,锻炼自己。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连波是堂堂樊司令的公子终于还是被人知道了,领导再次安排他到办公室坐班,他还是不依,坚持留守在记者岗位,这无疑让他赢得了更多人的尊重,连波的好人缘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。尤其是经常跟他一起出去采访的老刘,两人更是成了铁哥们,老刘是摄影记者,连波喜欢拍照就是受老刘的影响,跟他学到了不少摄影知识。

老刘每次拍了新照片,都会第一个给连波欣赏。这天快下班了,连波收拾东西正准备下班去接朝夕,老刘背着个相机喜滋滋地进了办公室。连波问他什么事那么高兴,老刘说最近北京正在举办一个全国新闻摄影大赛,老刘踊跃报了名,几经周折领导终于同意他代表报社去参加比赛,但他拿不定选哪张照片,要连波帮他参考参考。

说着老刘从一个纸袋里倒了上百张照片在连波的桌上,连波着急去接朝夕,又怕扫了老刘的兴,只得拿起那些照片一张张地看起来。

老刘的摄影技术还真是没话说,每张都很出彩。连波很快沉浸在奇妙的光影世界中,忘了接朝夕这回事。只是照片太多,他眼花缭乱,觉得哪张都好,他犯愁地说:“只能选一张参赛吗?”

“可不是,我就是选不好才要你给点意见。”

“这可有难度啊,我觉得每张都很好看呢。”连波拨弄着那些照片,头都大了,“如果能多选几张就好了。”

“没整,只能选一张。”老刘懊恼不已。

突然,连波的眼睛发直,盯着一张照片动也不动了。老刘望过去,原来是一张湖滩的照片,角度选得很好,将大半个湖滩都照出来了,湖岸是茂密的苇丛,有几只候鸟盘旋在苇丛之上,勾画出一个静谧纯净的自然世界。

“你喜欢这张啊?”老刘问。

“这在哪儿拍的?”

“就在我们G市湖滨啊,湖滨去过没有,就在跟罗县搭界的地方,离市区是有点远,不过开车也就一两个小时,很快的。”老刘见连波对这张照片中意,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来,“湖滨现在是省里新规划的一个自然湿地,已经上报到国家了,还没批下来,那里有好几个大的湖泊,湖滨水草茂盛,原来每年秋天都会有大批的候鸟来这里过冬,这几年因为附近搞旅游开发,对环境的破坏非常严重。省里也是在很多环保专家的呼吁下,终于痛定思痛,将这里列为省重点湿地保护区,我就是上个月去拍的,真是很美,实景可比照片要美多了,你有空一定要去看看……”

连波像是发现了宝藏似的,眼睛放光,问老刘:“这些苇丛会开花吗?”

“当然开花,一到秋天漫天漫地的苇花,专家说是荻花,我搞不清。如果是黄昏的时候去看,湖面倒映着夕阳,荻花成浪地涌动,哎哟喂,啧啧啧……”老刘直摆脑袋,“那真是没法形容啊!我去年秋天没事就喜欢去那钓鱼,看看夕阳什么的,恨不得将来买块地葬在那里,我老婆说我发痴,不痴才怪,你去看了也会发痴。”

连波的嘴角溢出笑:“谢谢你,老刘,可以把这照片给我洗一张吗?”

老刘大方得很:“可以啊,干吗不可以?你喜欢就拿去呗,我有底片。”

“那真是太谢谢了,我要走了,明天再跟你选照片。”连波差不多是从椅子上跳起来,抓起自己背包就往外面冲。

“呃,什么事这么急啊,晚上一起喝酒嘛。”

“不了,我要去接妹妹。”

“你妹妹多大了,还要你接?”

“再大也是我妹妹,拜了,老刘!”

“喂喂喂……”

连波兴冲冲地跑出报社大楼,看时间还早,就先开车去百货公司买了点东西,刚买完东西出来,在街边碰上樊疏桐,说是刚在附近办完事,等公司的车。连波连忙叫他上车:“你自己不是会开车吗?”

“最近常走神,不敢开。”樊疏桐显然还坐不惯连波的吉普,左右挪屁股,总觉得浑身不舒服。

“走神?怎么了,有心事啊?”连波一边驾车一边打量樊疏桐,“哥,你别介意爸的态度,他就是性格有点拗,时间长了他会想通,你只要不跟他对着干,早晚他会跟你说话的。”连波以为樊疏桐是因为父亲不跟他说话而郁结在心。

樊疏桐也不愿解释,点根烟:“你不是要去接朝夕吗?”

“是啊,你跟我一起去接吧。”

“拉倒吧,我不去。”

“哥,朝夕是我们的妹妹,你跟她计较个什么啊。”

“又不是亲生的。”

“不是亲生的,也不能跟一个小姑娘见识啊……”

“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,别老把她孩子。”樊疏桐的样子显得很疲惫,昨晚一夜没睡,眼底布满血丝,他瞥了眼连波说,“我说秀才,你年纪也不小了,该找个女朋友了吧,我们樊家的希望可都在你身上呢。”

“胡说,你不是樊家人啊。女朋友……暂时不想,工作太忙了。”连波搪塞。

樊疏桐眯起眼睛盯住他:“是太忙了,还是在等着谁啊?”

连波的表情很不自然:“没,没等谁啊。”

“秀才,我是你哥,看着你长大的,你以为你瞒得了我?”樊疏桐觉得要阻止那只小蝎子,连波这边很关键,正要说他几句,发现屁股后面有东西,怪不得怎么坐都不舒服。他拿出来一看,原来是个粉色的塑料袋,正欲看里面是什么,连波一把抢过去:“这不是给你的。”

樊疏桐又一把抢回来:“不是给我的,看看不行啊?”

“哥!”连波连车都不开了,踩下刹车又要来抢。这更让樊疏桐起了疑心,扭过身子扯开塑料袋,不看还好,一看就着了火,竟然是两件女性的胸罩。他不用大脑,都知道这胸罩是给谁买的。

连波见状蔫了半截,满脸通红。

樊疏桐拿出胸罩举到他跟前:“你买这干什么?”

连波低着头不吭声。

“你有毛病啊!”樊疏桐肺都气炸了,“她都这么大的人了,还需要你来给她买这个?她自己不会买吗?”

连波还是不吭声。

“你哑巴了?”樊疏桐吼了起来,将胸罩砸他脸上,额上青筋暴跳,“你说你丢不丢人,一个大老爷们儿买这玩意,你不害臊我都害臊!你是不是还给她买卫生巾啊?内裤也买吧,还要不要你给她穿上呢?”

“哥!”连波叫起来,莫大的委屈让他胸口剧烈起伏着,“不是你想的那样,真不是你想的那样!我知道你从小就不喜欢朝夕,可朝夕是个可怜的孩子啊,父母双亡,如果我们不关心她,谁来关心她?你以为我愿意给她买,她妈要是还在,神经正常,还需要我来买吗?去年接她来G市,我带他去买衣服,商场服务员给她量尺寸的时候说她这个年纪要穿胸罩了,否则对发育不好。当时你没有看到她那样子,好可怜,她没钱买啊,也没有人帮她买,我是她哥哥,照顾她的生活有错吗?虽然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,但我知道她……她肯定吃了很多苦,这是我们家欠她的你懂吗?!如果她妈在,她不知道有多幸福,我跟你也都是没娘的孩子,你该知道失去母亲要承受多大的悲恸,我们欠她的就该我们还,你明不明白?即便不欠她,也该有点同情心吧,虽然没有血缘关系,她到底是我们的妹妹是我们的亲人,哥,我没觉得自己做错,虽然买的时候也很尴尬,但我没错,哥,我没错!”

连波说得很费劲,也很痛苦。他的脸偏瘦,眼睛又大,情绪激动的时候样子很骇人,他一直是个温吞的人,很少这么情绪激动过。

樊疏桐愣愣地看着连波,一时语塞没有即刻反驳,像是被连波的话刺中了要害,缓了口气低低地说道:“即便这样,你可以给她钱她自己买嘛。”

连波哽咽道:“我给过,可她舍不得花,都纂着。而商场的服务员说,她现在正在发育,每三个月就要换新的胸罩,否则影响体形,你说我不帮她买谁帮她买?难道要爸去买吗?”

“你可以要珍姨买嘛。”

“珍姨她,她到底是个粗人,哪里晓得这些。”

“好了,好了,我不想听了!”樊疏桐扭开头,满脸的厌烦,眉心皱了起来,伸手使劲揉着太阳穴。他不知道这事该作如何思想,简直糟透了,心里像是被什么烘烤着一样,蔓延出难言的灼痛,他瞥着连波,声色俱厉地训斥道:“秀才,别说我没有提醒你,朝夕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,她恨我们樊家恨得入骨,你以为她就是这么单纯地回到樊家,跟仇人生活在一起?别反驳,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有那么宽广的胸襟,至少她文朝夕不是!她把我们当仇人你知不知道?她现在装出一副乖样子是因为她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来跟我们抗衡,她的翅膀还没长硬,你别被她蛊惑了,知道什么是魔鬼吗?长着天使面孔的才是魔鬼,因为天使的面孔会让你放下所有的戒备,一不留神,她就会疯了似的扑上来咬死你……”

“哥!”

“别跟我叫,早晚你会上当的,我是你哥才会来提醒你,因为不想看你被她迷惑,被她拖到地狱万劫不复!”

“就算如此,我愿意!我愿意行了吧?!”

“好好好,你愿意,我什么都不会说了,你就当我放屁好了!”樊疏桐推开车门,跳下车,狠狠砸上门,指着连波,“早晚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!”

说完气冲冲地大步向前,扬长而去。

非常不巧,樊疏桐前脚刚进门,朝夕后脚就跟进来了。朝夕进门看到他很错愕,樊疏桐也有些意外,因为两人平常很少在这栋房子里独处。但朝夕很快反应过来,低头一声不吭地上楼,她一秒都不想在他面前多停留。

“朝夕。”樊疏桐坐在客厅沙发上,漫不经心地剥着一个橘子,塞了一瓣到嘴里,冷冷地看着她,“你不用在我面前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吧,这里没外人,我们是不是应该谈谈?”

朝夕站在楼梯口,顿了顿,依然目不斜视地径直上楼。

樊疏桐也不急,哧地笑了一声:“我真的就让你这么恨吗?你有没有想过,你这个样子会把自己拖入地狱?”

朝夕没有回头,轻声道:“我早就下地狱了。”

樊疏桐“哦”了声,起身缓缓踱向她,塞了瓣橘子到嘴里,慢慢地嚼:“那你有没有想过,你是因为什么下地狱呢?你后悔了是不是?把别人整进地狱,你也不得安身是吧?”这时他已经绕到她前面,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“朝夕,我不想激化我们的矛盾,既然现在大家住在一个屋檐下,有些话我还是要跟你讲清楚的……”

“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。”每每单独面对樊疏桐,朝夕就像浑身生了刺,但她始终低着头,不肯看他。

樊疏桐正要说什么,珍姨刚好从外面进来,看样子像是刚买菜回来,菜篮里满满当当全是白菜西红柿黄瓜,珍姨瞧见朝夕站楼梯上立即满脸堆笑:“哟,朝夕回来了,肚子饿不饿?要不要先吃点水果垫个底,你爸回来还有会儿呢,他说是今晚要带你到蔻政委家吃饭,你常阿姨今天五十大寿。”

“不了,珍姨,我不饿。”朝夕极力表现得自然。

“那赶紧回屋做功课去吧。”樊疏桐立即也摆出一副哥哥的样子,拉朝夕上楼,“都快高考了,你得抓紧哦。”说着回头冲珍姨说,“珍姨,我们都不饿,等爸一起回来吃饭吧,我先辅导朝夕做功课。”

珍姨忙不迭地点头:“呃,那我去忙了。”

朝夕被樊疏桐拽进楼上卧室,樊疏桐一把将门踢上,脸上立即换了另一副表情,他逼近朝夕,拉直了两道浓眉:“你以为你可以避开得了我?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心里的谋算?文朝夕,你对我有恨只管冲我来,我奉劝你别去招惹连波,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!我纵然有对不住你的地方,但你已经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,我们应该扯平了吧?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,放过你自己,还要把连波拉下水?”

这么说着,樊疏桐将朝夕逼到了书桌边。

他的身躯高大无比,站在她面前宛如巨人。朝夕终于抬头,可怜兮兮地望着她,睫毛开始蒙上泪光,嘴角抽搐着,像是想说些什么。

“看着我干什么?我可不是连波,别在我面前装可怜,我不吃这一套!”樊疏桐冷眼瞥着她,丝毫不为所动。

朝夕盯着他,目光神经质地跳跃着,凝成火星似的一点,上下左右地追着他的脸,像是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似的。

半晌,她才呻吟着吐出一句:“别逼我恨你。”

“你不是一直恨着我吗?”

“别逼我恨你。”

她反复就只有这一句话。

樊疏桐皱着眉,一双眼睛紧追不舍,X光似的在她脸上扫来扫去,恨不得照进她的灵魂,将她的心思探测个明明白白。可朝夕表情沉静,小小年纪就已经学会了给自己竖起铜墙铁壁,也许是因为没休息好,她的脸色不大好,怯怯地立在桌边,长长的睫毛垂着,眼皮下面的两个黑圈,显出超出她年龄的深沉。

这一刻,樊疏桐不得不承认,他忽然看不透她了,她反复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?难道他还故意让她恨不成?瞧她那含雨带烟的悲愤眼神,极清晰地流泄出对自己的悲哀和对他不可原谅的愤怒,她这个样子还要怎么恨?她为什么那么悲伤,睫毛颤抖,一双漆黑的眸子仿如深不见底的潭,闪闪的,眼角噙着拒绝落下的泪珠。她快要哭了,可是拒绝在他面前哭。

樊疏桐只觉懊恼不已,他二十好几的一个大男人,居然看不透一个十七八的小姑娘,不就是只蝎子吗?难怪连波会被她迷惑,这么犹自哀怜的小样,杀手都会放下屠刀,何况连波是只毫无洞察力的羊羔。他斜睨着盯住她:“你也别逼我恨你。”

就这么一句,她的睫毛颤动得更厉害了。

“樊疏桐!” 她凄厉地叫了一声,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辩驳不清,一下子阖上了眼睛,浑身战栗。“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你吗?你想知道为什么吗?”她背转身,突然俯身扶住桌沿,用手捂住了肚子,说话的声音像是拨乱的琴弦般发颤,“不仅仅是因为你做过的那些事,还因为你这个人从灵魂到心都不是正常的人类,因为你没有人性,没有同情心,不懂得怜悯,是非黑白你通通混淆不清!所以,无论你将来遭到什么报应,那都是你应得的,就像我这辈子如果遭到报应也是我应得的一样,做了那样的事,我们谁也别想解脱!我已经在深渊里了,我不想坠入更深的黑暗,如果你还要将我踏成脚下的泥,那只能说你比我更有资格下地狱!哦,不,可能我们已经在地狱了,我没有出去之前你是出不去的。如果你很想跟我困死在一起,没有问题,反正我这辈子已经没指望了,只是辜负了连哥哥,他那么努力地想拽我到阳光下,想要我重塑自己,我以为我能做到,但是显然你不会让我做到,谁让我们是同类呢?真是不幸,你给我准备了墓穴,我也给你准备了棺材,早晚我们一起躺进去……只是跟你这样的人死在一起真是我的此生最大的耻辱,现在……”她像只虾子似的躬着身子,转过头,滚滚泪水如小溪一般涌了出来,顺着脸颊流成一片,“请你出去,别让我说出更难听的话,你出去,现在就出去……”

樊疏桐兀自发呆,茫然地看着朝夕,看着她脸上汹涌的泪水,一句话也说不上来。在这一刻,他和她都没有了一点声音,无可名状的深深的悲哀笼罩着整个房间,樊疏桐被朝夕濒死一样的目光深深刺痛,他退后几步,灵魂和心抑制不住地战栗起来,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乱和悲恸……哦,不,不是他误会了朝夕,是朝夕误会了他,她以为他是铁石心肠没有感情没有灵魂没有心,她不容他辩解就给他宣判了死刑。她怎么可以这么妄下定论,她有没有想过,他陷在地狱这么深,他比她还想爬出地狱啊!

“朝夕,对于过去的事我也很后悔,我的余生都会为此深深自责,我已经受到了良心的谴责……”

“良心,你还有良心?”朝夕嘴角牵出一个冷笑,目光忽地就腾出炽烈的火苗,“不,不,樊疏桐,别跟我说良心,这只会让我更恨你,出去!我多看你一秒都会让自己发抖!出去,求你出去!”

“朝夕……”

“出去!”

樊疏桐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可能,一直就是这样,他每靠近她一步,她就会退得更远。他不明白她的心怎么会那么黑暗,射不进一丝一缕的阳光,纵然她恨他,也不该放弃拯救自己,他们都还年轻,未来的路还很长,难道他们此生就只能这样相互怨恨,诅咒对方永世不得超生?

算了,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,她自己都放弃了,他如何救得了她,只要她不伤及连波,她就是现在吊死在他面前他也管不了了,可是她还这么年轻啊,花儿一样,还没来得及绽放就提前枯萎……这么想着,他站在了门口,都握住把手了又忍不住回头,静静地看着她说:“你还太小,对这个世界对人性都没有足够的认识,我只能等你长大,等你明白真正的爱与力量我再来跟你谈救赎的事吧,是我害的你这没错,所以我一定会救你,但不是现在。”这话的意思也许不是给她希望,而是给自己希望吧,即便有时候他比她还想死。他打开门走了出去。

刚下楼,连波就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,满头大汗:“朝夕呢,她回来没有?”他的样子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丢了找不到似的,见着樊疏桐就拽着问,“有没有看到朝夕,我去学校接她没接到……”

樊疏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:“回来了,在楼上。”

连波拔腿就往楼上奔,一边跑一边喊:“朝夕,朝夕……”

樊疏桐只觉泄气,都迷成这样了,就算那丫头不蛊惑,他只怕也已经走火入魔。樊疏桐深知连波的禀性,从小就死心眼,认准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,从小他就喜欢朝夕,为此还记恨哥哥这么久。樊疏桐心想,或许是他错怪了朝夕吧,这明摆着是这小子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付出,一个人一旦被迷了心窍,谁都奈何不得。

朝夕的腹痛越来越严重,发展到后来竟然腹部痉挛,甚至是出血。她忽然心里有些明白了,隐隐约约,又不能确定。当连波执意要带她去医院检查时,她拒绝了,怎么都不肯去,宁愿晚上疼得在床上翻滚也不吭声。她原本是要瞒住连波的,但她的饮食起居都是连波照顾的,整天在一块儿,想瞒都瞒不住。连波很着急,好话说了一堆,就差没拖她去医院,她就是不肯去。朝夕不去的原因也许只有她自己清楚,不单单是抗拒做妇科检查这么简单,她害怕,非常的害怕……有一次她试探性地问连波:“连哥哥,你对将来的媳妇有什么要求吗?你这么优秀,一定要求很高吧。”连波当时还不好意思,支吾着说:“没什么要求,只要她善良纯洁就可以了。”末了,又补充一句,“就像你一样。”

朝夕当时的感觉就像是被掴了一耳光,她纯洁?

后来她再也不敢问这样的话题,倒是那次听他和蔻海他们聊天时,她更加确定连波在感情上是个绝对洁癖的人,而且非常保守,用蔻海的话说,可以去当修道士。那天是在院子里的花架下,连波和蔻海下棋,细毛观战。话题是细毛先引出来的,细毛问蔻海:“听说你最近交了个很正点的马子,什么时候带过来给兄弟们瞧瞧?”

细毛兴许是港片看多了,别的没学会学了很多港话,什么马子,正点,靓妹,老大之类的,而且很善于运用到实际语言中。比如他现在见了樊疏桐再也不叫士林了,改口叫“老大”,樊疏桐很反感他这么叫,他死没记性,见了面还是照叫不误。

蔻海呢,的确是交了个女朋友,长得很清纯,是个大学生。家境不太好,是县城的,家里姊妹七八个,父母也都没有工作,靠在市场卖鱼为生,据说还有个长年瘫痪在床的母亲。但是这丫头很争气,考上G大后自食其力,一边读书一边勤工俭学,很让蔻海钦佩,他一向务实,不注重外表,看重的是内在。偏巧他女朋友不仅自立自强,性格温顺,模样还很漂亮,更让蔻海倾心了,如果家里不反对他准备等女朋友毕业了就结婚的。蔻海这个人不仅务实,还很认真,无论是工作上还是感情上,一旦投入进去就百倍地上心,他不像连波那么感性,活在理想世界里,也不像樊疏桐那么混世,对什么都不在乎,当然更不像细毛黑皮他们那样就想着赚钱泡妞,蔻海的人生目标是成家立业安分守己,踏踏实实过日子。

但他断然没想到他和女朋友的事遭到了家里的反对,常惠茹对儿子找了这么个女朋友大为光火,说是思想复杂目的不纯,谁知道这丫头看上的是蔻海还是蔻海的家世背景。蔻海闻言更为光火,顶撞他妈说,别以为你儿子是什么王子,就是王子也可以找平民,再说蔻家的家世背景有什么了不起,不就是个政委吗,党和人民养着的,他找个平民完全是响应党的号召下基层,体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。常惠茹给气得,就差没赶儿子出家门,但老常同志到底是在部队机关做了半辈子思想工作,知道这种情况下不能赶儿子,否则就等于把儿子往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怀里推。她干脆就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管了,但话讲得很清楚,恋爱可以,如果要把那丫头娶进门,除非蔻海从她常惠茹的尸体上踩过去。

这会儿,一说到女朋友身上,蔻海的脾气就上来了,棋子顿来顿去的,别人是气不打一处来,他是恨不打一处来:“你们说说,不就是嫌弃她家里穷吗?我又不是当上门女婿,咱家有吃有喝的,干吗非得女方家里有钱?”

细毛瞥他一眼:“我说海子,你……你挺聪明的一个人,怎么这事就转不过弯呢?像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,什……什么都可以做主,还就是成家这事做不了主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你说为什么呢?”细毛指着棋盘上的棋子说,“我们从一出生,就等于是这棋盘上的子儿,棋子自己是……是没有权利自个儿走的,因为下棋的不是棋子儿,是咱爹妈。我们从出生到工作再到成家,咱爹妈可都是规划好了的,你改得了吗?”

“瞎说!我们当初离开部队不就是自己做主的吗?”

一说到这话,细毛轻蔑地笑了起来:“我说海子,说你这人死心眼,你还真是脑子转不过弯,你以为我们当初谋划离开部队时,咱爹妈就没在一起商量过?我们是一个阵线,他们也是一个阵线啊,我就直……直说吧,我们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每一步都有咱爹妈在背后操控呢,从投档到单位接收,根本不……不需要他们自己出面,多的是有人鞍前马后地为咱们的事去跑,你明不明白?”

蔻海砸下棋子:“我不信!”

“我信。”一直稳若泰山的连波发话了,盯着棋盘思考着下一步的走法,他云淡风轻地说,“海子,不用太较真,爸妈也是为我们好,到我们将来也为人父母的时候会体谅他们的苦心的。”

细毛说:“知足吧,海子,你好歹还能自己找女朋友,结不结得成婚就另当别论了,就说我吧,我妈成天逼我去相亲,还都是部队上的,不是师长的闺女就是哪个副司令员的侄女,哎哟喂……”细毛使劲地拍着脑门,“那都是些什么动物啊,要么是熊腰,要么是骨架,要么是大象腿,好不容易见着个身材像样的吧,脸上一团麻子,你是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哟……”

蔻海乐了,跟连波笑得前仰后合。

“别笑,你……你们都别笑,特别是海子,我敢打赌你妈肯定背地里去摸你马子的底了,不信等着瞧。”

蔻海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:“我妈不会这么无聊吧?”

“到时候你就知道了,别说你马子的家底了,只怕她祖宗十八代的坟都要被你妈扒拉开看个究竟,这事我妈就干过,前年我不也交了个女朋友嘛,还没怎么着呢,我妈连我女朋友小时候得过天花的事都知道了。”

蔻海一听头都大了,甩下棋子不下了,捶着石桌长吁短叹:“那我肯定比你更惨,我妈你知道不,战场上从尸体堆里爬过来的,跟我爸是革命战友,那个意志坚定啊,有一次我妈被叛徒出卖,敌人严刑拷打她硬是一声都不吭……这回我是死定了,不用我从她身上踩过去,我只怕先成了她脚下的泥……”

“可怜见儿的。”细毛充满同情地直摆头。

连波问他:“你和女朋友感情稳定吗?”

蔻海答:“我们感情很好。”

细毛接了句:“睡了没?”

蔻海抓起一个棋子砸过去:“你丫的找抽,狗嘴里吐不出象牙!”

“我怎么找抽了,谈恋爱不睡还叫谈恋爱吗?”

“难道谈恋爱就是为了和女朋友睡觉?”

“不睡觉你谈什么,别告诉我,你还没睡过……”

“这个……”蔻海支支吾吾起来,挠着脑门说,“睡,是睡过的了,不过我跟她在一起的目的不是这个啦……”

“拉倒吧,睡都睡了还装纯洁。”细毛嗤之以鼻。

连波却表情严肃起来:“海子,你们还没结婚怎么就……就在一起了?这样是很不负责任的,也不道德。”

细毛张着嘴:“啊,这还上升到道德层面了?”

连波正色道:“不仅仅是道德的问题,也应该是原则问题,海子,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认真很正派的人,跟我哥跟细毛他们不一样,怎么你也……”

“呃,呃,这话怎么讲的?”细毛不依了,“敢情蔻海正派,我们就不正派?”顿了下,又结结巴巴地说,“当然,你……你哥就另当别论了,他十八岁就跟女人睡了,我们就是从他那里得到的性启蒙教育,可你干吗把我们一竿子也打……打死呢?”

连波皱起眉头:“别插嘴,听我把话说完。”他把目光投向蔻海,“你有没有想过,这种行为是对对方的伤害和不尊重呢?万一你们将来,我是说万一,你们要不在一块了,你女朋友怎么办?她还怎么嫁人呢?”

这回轮到蔻海目瞪口呆了,也结巴起来:“我,我们是双方自愿的……再说现在社会这么开放,这事不算什么吧?而且两个人在一块儿……”他比画着,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,颇有些尴尬,“激情你懂不,激情来了哪儿还有那么多原则啊什么的,这是人原始的本能,何况我们是因为相爱而……而那个,很正常啊。难道你将来交女朋友就不内(那)个?”

说着下意识地瞟了瞟正在二楼露台背书的朝夕。

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细毛的眼睛,他也瞟了瞟了朝夕,掩嘴偷笑。连波的表情更严肃了,目光直视着蔻海,眉毛拧着:“蔻海,我还真是高估了你的品性,爱情是这世上最纯洁无瑕的东西,我没说两个人在一起不能有激情,但那得在婚后。如果是我,在没有结婚前,我是绝对不会碰我女朋友的。”

蔻海的样子一点都不信:“你能做到?”

“这有什么做不到的,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,爱一个人就要懂得保护她,而不是单纯地占有,这才是爱情的真谛。”

“那我做不到,我俗人一个。”蔻海直摇头。

“我也做不到。”细毛连连晃着脑袋,“老实说,我觉得连波你才不道德,压抑人类原始的本能,是很残忍的事情呢。你口口声声说对女朋友没要求,我看这才是对她最大的要求,谁能保证自己媳妇就一定是……是黄花闺女啊?”

连波义正严辞:“这是最基本的要求,我能做到,对方也应该能做到,否则就不配谈爱情。”

蔻海和细毛对他做顶礼膜拜状,蔻海捅了捅细毛:“圣人 就是圣人,跟咱凡夫俗子就是不一样,不过连波,别告诉我你现在还是,还是童子……”细毛忙不迭地点头,“是啊,你不会是本世纪最后一个处男吧?”

“你们先聊,我去看看朝夕背书背得怎么样了。”连波拒绝回答,起身朝屋内走,留下蔻海和细毛面面相觑。

蔻海看着连波的背影扑哧一笑:“这个呆子!你说他们兄弟俩,一个家庭长大的,咋就差别这么大呢?”

细毛一脸坏笑地凑到蔻海的耳根:“那朝夕也应该还是处女吧?”

“小心让连波听到,扒你皮。”

“肯定是……”

……

连波有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不知道,但露台上的朝夕却听得清清楚楚,她捧着书本,视线一片模糊,只觉书上的字一个个都浮了起来,不停在她眼前旋转。她头是昏的,眼是花的,阳光那么明媚,她却感觉周遭一片漆黑。她忽然明白樊疏桐为什么那么反感她跟连波走得近了,他是嫌她配不上连波,嫌她脏,她龌龊,她无耻,她怎么有资格很纯净无瑕的连波站到一起?

错了,原来她从头到尾就错了,她重塑不了自己,就算能重塑,她已经不是完整的她,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一部分被她整个地抛弃了。从前她不觉得贞操有多么重要,那是因为她没有正视过她的未来会因为这个有什么影响,她不懂,以她当时的年纪也想不了这么多,当她被仇恨蒙蔽了双眼,什么都看不清什么也不愿看清。现在她清醒过来了,终于明白樊疏桐当初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,他说无论将来她是做□还是嫁人,都忘不了他,因为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,他轻易占有了她,真正赢的是他!

不应该是他……

朝夕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,对自己的不可原谅让她抑制不住地战栗,她又开始战栗,不仅仅是因为时不时袭击她的腹痛。多么可悲,她这辈子简直可悲到极点,做□她没有资本,嫁人她根本就不配!这一哭,哭得势不可挡,身体像正受着酷刑一样在椅子上紧缩着震颤,抽泣着的声音凄厉绝望,不顾一切地传开来。

“朝夕,你怎么了?”连波闻声扑过来,抱住她的肩膀。

她执意不肯抬头,排山倒海地哭着,楼下院子里的蔻海和细毛抬头看着,一脸茫然,不知道出了什么事。

“朝夕,朝夕,”连波抱住突然失控的她,“你说啊,到底怎么了?是不是肚子疼,我送你去医院好不好,好不好……”

“你走开!走开——”

她吼叫起来,疯了似的推开他,跺着脚,仿佛身上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一样。“连波,结束吧,到此为止!求你了,求你走开——”她整个地崩溃了,她真希望现在有人推她一把,将她从楼上推下去,就像从茫茫太空中坠落下去一样,最好是尸骨无存,她不要在这窒息的黑暗和绝望中苟且偷生……结束吧,她不想再继续!

三天后的清晨,朝夕给连波留下字条搬出了樊家,以方便高考复习为理由住进了一中的学生宿舍。

她在字条上只写了四个字:到此为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