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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章

    她的声音更加低下去,几乎微不可闻:“我不知道。”皇帝听她语气凄凉无助,自己从来未曾见过她这样子,心中爱怜,说:“有我在,你什么都不必怕。”不由收紧了手臂,在她耳畔说:“不过是十天半月,我很快就回来了,你放心。”

    皇帝换好了衣裳出来,见太皇太后已经命苏茉尔带人在检点衣物,皇帝走近了看时,原来都是些簇新的民间织物,不由问:“太皇太后这会子在哪里预备下这些来?”太皇太后道:“这些都是闲时慈宁的宫女们做的,原本预备命人拿出宫去散给贫苦人。你既然要出去,我叫她们挑了几件时令衣裳,省得巴巴儿再去预备。”

    太皇太后又道:“你这一路上也不便带内监出去,他们举止声音都会露馅,那些御前侍卫护驾周到,一路的住行,就叫索额图的人去操心。”话说到这里,忽忆起适才见皇帝更衣出来,神色略有几分怔仲,目光总停在琳琅身上,心下顿时有了计较,又说:“外头毕竟不比宫里,身边没有得用的人,只怕不成。衣裳鞋袜、茶水点心,食用细微之处,那些大老粗们哪里懂得。”转过脸对琳琅道:“你跟了你们万岁爷去,好生替他照料着。”

    皇帝乍然听闻,意外之余欣喜不胜,不由转过脸去看琳琅,她却依规矩曲膝行了个礼,只低声应个“是”。太皇太后又道:“本朝虽然不像前明那样繁文缛节,但此去既是微服,总是不惊动人的好。苏茉尔,你去知会一声,就说以后这十余日,我将琳琅留在慈宁宫里替我裁衣裳,每日不回储秀宫去了。”

    皇帝满心欢喜,垂手请了个安,道:“谢皇祖母。”太皇太后见他眉目间满是笑意,自己也忍不住笑道:“你但凡路上小心,平安回来,便是谢我了。”皇帝连声应是,太皇太后又叮嘱了数句,皇帝方起驾去听每日下午例有的进讲。

    皇帝去弘德殿听完进讲,仍旧回慈宁宫来。太皇太后人老生倦,歇了午觉还未起来。苏茉尔在内寝听值,外间殿里只有两名宫女伴着琳琅,见皇帝进来,怕惊动太皇太后,悄悄行了礼。皇帝见炕上铺了一炕的衣裳什物,微笑对她道:“还没挑好么?”

    琳琅低声道:“天气虽暖和,但三四月里,乍暖还寒,皇上多带些衣裳总是周全,但既要样子寻常,又要剪裁合身,衣料上头又不能带出上用、官用的花样,所以挑到这会子,也没拣出几件来。”

    皇帝伸手握住她的手,问:“那你自个儿的衣裳挑好了没有?”两名宫女见皇帝这样子,悄无声息就回避下去了。琳琅道:“我已经挑好了。”起身去捧来给皇帝看,廖廖几套夹衣、纱衣,不外青碧之色。皇帝说:“偏你喜欢这样的颜色,太素净了。民间的衣饰虽不像宫里,但我想年轻女子,总应是穿红着绿吧。”琳琅道:“太皇太后打发我跟去侍候皇上衣食,我就是皇上的小丫头。”忽然顽心一起,道:“不,应当是幕府师爷的小丫头。”皇帝见她言笑晏晏,眸光流转,说不出的甜美可爱,忍不住轻声道:“本师爷既然远去投奔亲友,自然是带着家眷赴任。你不是我的小丫头,你是我的夫人。”

    她心中微动,稍停了一停,正欲说话,忽遥遥听见暖阁里苏茉尔的声音传唤宫女,知道太皇太后已经醒了,便只向皇帝微微一笑,起身去帮忙苏茉尔侍候太皇太后盥洗。

    皇帝因是微服出行,行程甚是谨密。出宫后先至索府,换乘了早就预备好的马车,由乔妆改扮的御前侍卫簇拥了,径出朝阳门,青石板官道上皆是由通县赴京的运粮大车,或百十部一列,浩浩荡荡,名副其实的车水马龙。一路只闻车声辘辘,马嘶人喧,极是繁华热闹。

    皇帝怕露了行藏,听了索额图的谏劝,一直乘车走至通县,方才停下来打尖。琳琅从未走过这样远的路,一路行来,自然觉得新奇。那些过往车马、行人各异,流水介的打眼前过去。皇帝因离京城太近,怕有人认出,弃马陪她乘车。他们这样的大队人马,非官非民,自是惹人注意。索额图办事极是妥当,带了数部大车装了箱笼,蒙得严严实实,只扮作是赴南的巨家大族。至得通县,打头站的御前侍卫早已经先至县中最大一间客栈,包下两间跨院,索额图亲自带人仔细关防了,方请皇帝下车。

    皇帝本来不觉得疲乏,换过衣裳就叫了索额图问路上详情。因着微服从权,索额图亦只行了请安礼,皇帝见他一身青绸长袍,外面只罩石青背心,微有风尘之色,和朝堂上冠服顶戴凛然威风迥异,索额图恭敬的道:“主子的福份,这一路太平。兼之这几日天气好,走这样一色的官道,不过几日功夫就可以到河间。奴才擅作主张,请主子用过饭就早些歇着。”皇帝含笑道:“你一路也辛苦了,也早些歇着吧。”

    索额图退出去,他们自带了有厨子,借了客栈的厨房做饭,一应炊具餐具俱是带了齐全,不过片刻功夫馔饮俱得了,御前侍卫总管亲自一一试了,方呈进皇帝房中。正巧琳琅换了衣裳过来,见皇帝用饭,福了一福便欲退出去,皇帝忙叫住她:“别走,咱们一块儿吃。”一边说,一边将脸微微一扬,屋子里侍候用饭的仆从皆退了出去。琳琅只得近前来,拿那素绢替皇帝拭净了牙箸,又往后退了一步,皇帝说:“这会子在外头,还讲那些规矩做什么?坐下来吧。”

    她微一迟疑,皇帝已经伸手拿了酒壶,斟上两杯酒,低声道:“夫人,请。”她眼底一热,只觉得雾气凝结,泪光里看不清皇帝的眼眸,只模糊凝视他的脸庞,不知为何,那眼泪汹涌而出,再也抑止不住。夜风甚凉,拍着那窗扇,啪啪微响。四下里静下来,远处官道上的马嘶,左近前堂客人的笑喧,隐约可闻。心中百转千迥,一瞬间转过不知多少念头。皇帝没想到她会哭,怔了一怔,这才慢慢携了她的手,只无声的攥在自己掌心。

    桌上点着红烛结了烛花,火焰跳动,璨然大放光明,旋即黯然失色,跳了一跳,复又明亮,终不似以前那样光亮照人。她低声道:“你瞧这蜡烛,结了烛花燃得太亮,就会差点熄掉。”皇帝听她语意里隐约有几分凄凉,念及她所受之种种苦楚,心中更是难过。随手抽下她发间一枝白玉钗,将烛光剔亮,说:“这世上万事你俱不用怕,万事皆有我替你担当。”她眼中依稀闪着淡薄的雾气,声音渐渐低下去:“红颜未老恩先断——”皇帝一腔话语,不由都噎在那里,过了半晌,方才道:“你原是这样以为,以为我待你。”她终于抬起头来,他的眉头微皱,眉心里便拧成川字,她缓缓道:“琳琅其实与后宫诸人无异,我怕失宠,怕你不理我,怕你冷落,怕你不高兴。怕老,怕病,怕死……怕……再也见不着你。”

    皇帝眉头缓缓舒展开来,唇际漾起笑意。两人相依相偎良久,她低声道:“只咱们两个人在这里,就像是在做梦一样。”皇帝心底不知为何泛起一丝酸楚,口中道:“怎么说是做梦,我打算过了,待得天下大定,我要将西苑、南苑、北海子全连起来,修一座大园子起来。到了那时候,咱们就上园子里住去,可以不必理会宫里那些规矩,咱们两个人在一块儿。”她嗯了一声,皇帝又道:“京里暑气重,你素来怕热,到时我在关外挑个地方,也盖园子起来,等每年进了六月,我就带你出关去避暑,行围猎鹿。咱们的日子长久着呢。”

    她璨然一笑,皇帝更是高兴,执杯在手,轻声道:“宜言饮酒,与子偕老。”

    她心底最柔软处蓦然悸动,见他眼眸之中,只有柔情万千,这一片情深似海,自己心中沉沉思绪,尽皆暂且抛却了。接过酒杯,因不会吃酒,一口吞下去,立时呛得咳嗽起来。皇帝轻轻替她拍着背,她渐渐平定了呼吸,微笑款款答道:“琴瑟在御,莫不静好。”皇帝听她对答之声柔婉清越,烛火滟滟之下,顾盼流光,直如秋水静潭,教人沉溺其间不能自拔,再也移不开眼光去。

    皇帝低声道:“此句应情而不应景,罚你应情应景。”她嫣然一笑:“这会子出门在外,没有琴,又没有瑟。你这不是故意挑剔人么?”皇帝亦笑道:“你向来能干,我倒要瞧瞧,你怎么才能无中生有,蒙混过关。”

    她轻轻咬一咬唇,极力的去想法子,皇帝见她面有难色,心中暗自好笑,说:“先吃饭,咱们吃完了饭,再慢慢儿算帐。”她这才回过味来,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,无限娇嗔,他心中不禁一荡。只觉得灯馨月明,风光旖旎无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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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《浣溪沙》

    谁念西风独自凉,萧萧黄叶闭疏窗,沉思往事立残阳。

    被酒莫惊春睡重,赌书消得泼茶香,当时只道是寻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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