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切都来得毫无预兆,大同行会叛乱的消息像是滚烫的油,一下子就在回回的阴雨天气里炸出了噼啪的火花。
楚乔看着多吉的叔叔,看着这个肩头染血四十多岁的男人,皱着眉思索的这耸人听闻的字句。
“大人,请你下山吧,你若是不去,大同必定彻底覆灭!”
楚乔静静的看着他,久久没有说话,大同行会造反的消息是早上秋兰城守军刚刚来通报了的,可是紧随其后,多吉叔就跑来告诉她燕洵要彻底铲除大同行会,已经解除了羽姑娘和乌先生的兵权,并且擒住了夏执、希睿等大同将领,大同的根据地望城已被夷为一片废墟,现在陛下还要假意招还缳缳郡主的火云军,想要将郡主也铲草除根。
对于这样的话,楚乔是不愿意相信的,理智也在告诫着她,不能这样草率的听信不确定的谣言。
燕洵虽然手段狠辣,但是并不是没有头脑,在这个时候,铲除大同行会或许还情有可原,除掉乌先生和羽姑娘也勉强可以接受,但是为什么要除掉缳缳?缳缳可是他的亲妹妹,虽然是大同的信徒,由大同抚养长大,但是也未必就会因为大同而和自己的哥哥反目成仇。
“你先下山吧。”
“大人!”多吉叔砰的一声跪在地上,砰砰的磕头道:“求大人救救大同吧,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们了。”
磕头的声音那么大,一会的功夫就已经鲜血淋漓,楚乔皱着眉看着他,终于还是静静的转过身去,走进了屋子,房门缓缓的关上,徒留男人绝望的眼神悲伤的望着她。
对于大同行会,楚乔原本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,除了乌先生和羽姑娘两位,其余的她向来很少打交道。她曾经以为他们只是一群擅权的居心叵测之徒,可是后来渐渐发现其实并不全是如此,大部分的大同行会会员,都是一些执着的信徒和战士,他们就好比中国古代的墨家信徒一般,善战,多学,且心地良善。
这样的人,若是好好利用引导,应该是能派上大用场的,杀?燕洵不会。
楚乔这样想着,强压下心头的不安,静静的等待着后续的消息。
然而,事情完全脱离了楚乔的预想,不出两日,战火就在燕北内地相继爆发,诸多行会都被军队围剿,大同的领导者们遭到了灭顶的灾难,杀戮来的这样快,快到之前他们甚至没能听到一丝消息,一切都像是一场酝酿许久的洪水,轰然没顶,谁都来不及做出一点应急的反应。
第二天晚上,求救的使者再一次登上回回山,一行二十人,最后活着上山的只有一人,马上的骑士浑身浴血,一条手臂只有一点皮肉还连在肩膀上,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掉下来。
他看着楚乔,已经说不出话来,只是用一只手费力的解开衣襟的扣子,已被汗水和血污染红的内衫一片污浊,可是仍可看清上面以鲜血写成的清瘦字体:阿楚,帮帮我们,仲羽。
楚乔沉默了半晌,然后对着那名骑兵深深的鞠躬:“辛苦你了。”
骑兵看着她,面无表情,眼睛发直,好像没听到一样。
楚乔站直了身子,冰冷的夜风吹过她纤瘦的身体,她深吸一口气,然后沉声说道:“贺萧,备马,下山!”
骑兵的眼睛陡然现出一丝光彩,随后,他大头朝下的倒在地上,背脊上插着一支利箭,深深的没入背心,无人可以想象他是怎样支撑着爬上回回的。
只带了二十名护卫,楚乔披上披风和雨披,就冲入了茫茫无边的夜色之中。冷雨不断的冲刷着她的眼睛,不祥的预感渐渐将她吞没,她已经不愿意再去想,战马狂奔,夜色浓郁,路途显得那般遥远。
羽姑娘的三千护卫团如今只剩下不到一百人,人人身负重伤,但是看到楚乔等人策马前来的那一刻,他们仍旧如同猛兽般的从地上一跃而起,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们。
瓢泼大雨中,羽姑娘躺在一个茅草屋里,推门进去的时候,她正在睡觉,似乎是听到了人声,缓缓的睁开双眼,苍白的脸色略显乌青,看见是楚乔似乎一点也不意外,静静的笑道:“你来了。”
一只利箭洞穿了她的心口,虽然已经草草的包扎,但是没有伤药,无人敢将箭矢拔出。
多吉见了眼睛一红,他抽着鼻子说道:“我去找达烈大叔。”说罢,开门就走了出去。
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,只剩下两个身着白衣的女子,楚乔半跪在地上,以她的眼力自然一眼就能看出羽姑娘的伤势有多么的严重,她咽下心底的酸楚,轻声说道:“姑娘,出了什么事?”
羽姑娘深吸一口气,轻轻的咳了两声,脸上浮起几丝不健康的红润。
“长庆赋税严苛,当地的百姓造了反,会里的几个会首都有参与,事情败露,已然无法回转了。”
“你也参与了?”楚乔眉头紧紧皱起,沉声说道:“你们怎么这样糊涂?参与百姓造反,等于直接造反?燕洵他本就不信任大同,你们为何会如此大意?”
“呵呵,”羽姑娘轻轻一笑,胸口微微的起伏着,她的目光那般飘渺,似乎是看着楚乔,却似乎已经越过她看到了很远,她静静的说:“你没有看到,长庆去年遭了雪灾,今年春天牧草又不好,牲口大批大批的死去,如今已经有地方在吃孩子了,这个时候,还要抢去他们过冬的最后一点粮食,就等于要他们的命。”
“陛下在备战,要在入冬之前攻下翠微关,于是就征兵征粮,百姓们全都死了。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,但是我不得不去做。”
楚乔咬紧嘴唇,鼻子酸楚,紧紧的握住羽姑娘的手,说不出话来。
“阿楚,你是个好孩子,只是生活的太辛苦,我希望你能明白,这个世上并不是一切事情都能按照你的希望前行,很多时候,我们纵然努力了,但是却并不一定会如愿,你还这么年轻,还有大好的时光在等着你。”
羽姑娘温柔的笑,眼角的鱼尾纹像是柔和的风,笼着眼眸中的两潭清水,声音像是从九天之外飘来,楚乔半跪在干草上,手捂着她的胸口,潺潺的鲜血无声无息的涌出,染红了楚乔洁白的长袍。她紧咬着下唇,眼泪盈在眼圈,抿紧唇角,脸色凄惶的苍白。
“羽姑娘,你坚持住,多吉去找大夫了。”
“不成了……”
羽姑娘轻轻的摇了摇头,脸色好似雪峰上的白雪,清瘦的肩膀手臂一片冰冷,她仰着头,视线投向破旧的屋顶,外面狂风呼啸,大雨倾盆,她恍惚间似乎想起了很多事情。生命的最后一刻,时光在她的眼前飞速而过,一忽间,她似乎又回到了十五年前,在卧龙山上,相思枫红,落英缤纷,她站在初秋的枫林中,望着那一袭青衫萧萧黑发如墨的身影。
她似乎还能记起那时的阳光,暖暖的照在她的肩膀上,像是母亲温柔的手。一旁的石桌上放着一只古琴,几片枫叶落在上面,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影子,留下忽明忽暗的光晕,他自漫天枫红中回过头来,笑容温软,目光如水,柔和的望着她,冲她伸出手,温言的说:“阿羽,怎么起得这样早?”
从来没有人知道,她其实并不喜欢所谓的权术之道,并不喜欢兵法和韬略,从很小的时候,她就希望能有一个家,可以如寻常女子般学习女红和诗词,长大后嫁一个体贴的丈夫,春起摘花戴,寒夜听雨声,一生平顺安然,什么救世度人,手掌乾坤,从来就不是她的梦想。
然而,他却是有大志向大抱负的,他心怀苍生,看不过这世间的种种不公,上山求学也只是为了学习济世救人的屠龙之术。于是,他学兵法,她便钻研权术,他学实业,她便研习商道,他学体察民声,她便揣摩上意,他宽厚待人,她便严苛驭下。她废寝忘食的修习兵家诡道和谋算权术,只为他朝有一日可以追随他的脚步与他共同进退。
师傅洞悉世事,只一眼就知晓了她的心思,非但没有阻止,反而倾囊相授,只是在她下山的时候将一封书信悄悄放在她的行囊之中,很久之后她才发现,打开之后却只有一个字:痴。
一忽十五载,她戎马一生,呕心沥血,历经多少生死波折。好在,他一直在她的身边,无论外面是狂风骤雨还是冷雪冰霜,他们始终站在一处,岁月流逝,沧桑巨变,世间万物都已容颜不复,为了权力,父子成仇,亲人反目,爱人背弃,唯有他们,始终不改初衷,坚守心底信念,不曾有半分动摇。
然而,有些潜藏在心底的话却从未吐出口,十几年了,他们就这样聚聚散散,她总是觉得以后还是有机会的,日子一天一天的过,他们在忙碌,在奔波,在为心中的梦想而执着。然而却从未想过,也许有一天,真的就不再有机会了。那些还没来得及出口的话,那些深深压抑了近二十年的感情,那些如早春桑陌般婉转沉静的心绪,终于,永远的失去了倾吐的机会。
“我知道,我的时间到了。”
她轻轻吐出一口气,声音低低的说:“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,只是,没想到会这样快。”
一张温和舒淡的脸孔突然模糊的出现在眼前,羽姑娘轻轻的笑,伤口的鲜血像是蜿蜒的溪水,渗透布帛,缓缓流泻而出。她费力的伸出手,似乎想去触碰那张模糊的脸孔,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,那时的他们正当年少,她因为逃跑而被主人在街上责罚,打的体无完肤,却强忍着不哭出来。他跟着师傅经过桥头,突然蹲下身来递给她一瓶伤药,然后皱着眉说:“早晚各一次,好好养伤。”
“其实,我一生的快乐,也许就是能够好好的睡上一觉,什么都不用想,什么都不用做,没有战争,没有杀戮,没有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。门外大雪纷飞,狂风翻涌,我爱的人躺在我的身边安静的睡,不动,不说话。可惜,我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了。”
笑容在唇角绽放,羽姑娘疲惫的说:“阿楚,我想要睡一会,道崖若是到了,记得叫醒我。”
楚乔紧咬下唇,拼命的点头,羽姑娘放心的闭上眼睛,眉眼间全是满满的疲惫和困倦,她低声的说:“我就睡一小会,我太累了,就睡一小会。”
长长的睫毛在如莲的素颜上投下淡淡的剪影,心跳越来越慢,越来越慢,终于再也听不到了,手指滑落,沉重的垂下,落在楚乔的臂弯。
门外的风忽然变大,夹着冷雨吹卷进来,小小茅屋里,楚乔的身躯渐渐僵硬,她低着头,一滴眼泪唰的落下,砸在羽姑娘冰冷的脸颊上,蜿蜒而下,滚落在地上的血泊里,轻柔的化开,融进血水之中。
“大人!”
贺萧突然不顾一切的冲进来,看到死去的羽姑娘,饱经风霜的男人猛然愣在当场。
楚乔缓缓抬起眼眸,静静的看着他,声音沙哑的问:“什么事?”
贺萧沉默许久,才缓缓说道:“乌先生到了。”
见到乌先生的时候,天仍在下雨,楚乔披着雨披,在贺萧等人的护卫下来到了秋兰坪的边缘,一片漆黑苍茫的旷野上,战士们点着浇了桐油的火把,整条驰道上全是被雨水泡的发白的尸体,贺旗撑着一把大伞站在一棵胡杨树下,乌先生就跪在那里,面朝着楚乔等人来路的方向,背上插着三只利箭,其中一只透背穿过来,正好刺中心脏。他面色苍白,嘴角蜿蜒的流下一道殷红,气息全无,却犹自睁着眼睛,好似在凝望着什么,虽死仍旧不倒,目光切切,眉头紧锁。
“我们赶到的时候,乌先生已经去了。”
贺萧的声音在耳边低沉的响起,夜那么黑,黑的看不到一点光亮。楚乔挺直背脊,坐在马背上,眼睛干涩涩的,流不出眼泪来。
一声痛苦的哭嚎突然从背后穿来,那是多吉的叔叔,曾经在乌先生的帐下当兵。受伤之后,乌先生体恤他,让他返乡,还给了他生活养家的钱,此刻,那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像是一头红了眼睛的狼一样,踉跄的奔过去,跪在大雨里,放声大哭。
“这个世界,还有另一种东西凌驾于爱情和自由之上,值得你为之付出一切去守护,我大同的理想,已经留在尚慎高原上了。”
依稀间,楚乔甚至听到乌先生一年前在回回山上说出的那番话,夜风呼呼的吹,大雨倾盆而下,楚乔闭上眼睛仰起头来,冰冷的雨浇在她的脸孔上,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。
羽姑娘,你要等一等,你等的人来了,这一世你们太累了,下一世,不要再扛那么多的责任,你们要在一起,好好的生活,什么都别去想了。
沉重的马蹄声突然传来,远远的地平线之下,大批的人马呼啸而来,人数大约有三千多人马,全都是清一色的骑兵,马蹄如滚滚闷雷,雷霆般的卷来,冷雨敲打在玄黑的铁甲上,发出森然的铿锵声。
“楚大人!”为首的男子大声叫道,黑夜里看不到他的脸孔,只能通过声音判断他还很年轻:“我奉陛下之命前来保护大人安全,如今大同叛党阴谋造反,请大人随我前往秋兰军营暂避。”
“是你们!”多吉的叔叔突然跳起来,红的眼睛大声喝道:“是你们杀了先生!我跟你们拼啦!”
话音刚落,四十多岁的汉子猛的冲上前去,一把拔出腰间的马刀,狂吼着如同一只发疯的狼。
“回来!”
楚乔失声尖叫,几乎在同时,十多只利箭嗖的一声穿透了多吉叔叔的胸膛,他依靠惯性踉跄的跑了几步,终于砰的一声倒下去,鲜血飞溅而出,在夜色下染下妖艳的红。
“阿叔!”
少年的尖叫猛然传来,楚乔眉头紧锁,极目望去,只听对方的阵营中传来了孩子的声音,赫然正是多吉平安和菁菁三人。
“叛党行事太过嚣张,还请大人马上随我回去。”
贺萧等二十多人缓缓拔出战刀,策马上前护卫在楚乔周围,冷然的和对面的大军对持着,多吉的叫骂声像是冷然的利箭,寸寸扎在楚乔的心上,她皱着眉沉默许久,终于砰的一声,抛下宝剑,任三尺青锋,跌落在肮脏的淤泥里。楚乔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荆紫苏,秋兰城西兵营的营房内,荆紫苏小心翼翼的推开门,提着大大的食盒,身姿较当初分别时稍显丰满,面色红润,小腹高高的隆起,一看就是怀了身孕。
“月儿?”
荆紫苏的小心的叫了一声,将已经冷掉的饭菜换下,端上新的热饭热菜,都是楚乔平日爱吃的食物,四菜一汤,做的很清淡。
“你吃点吧,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。”
“你为什么会在这?”楚乔转过头来,微微蹙眉,沉声说道:“燕洵逼你来游说我?”
“没有,”紫苏连忙摇头,紧张的说道:“仕朋,是我的丈夫。”
唐仕朋,秋兰城兵戍长,就是之前将楚乔逼到此地的军官,也是杀了乌先生埋伏了羽姑娘的直接凶手。
楚乔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,她看着荆紫苏,久久没有说话。
“月儿,你、你吃一点吧。”荆紫苏小心翼翼的说,都不敢抬起头来看她,急忙说道:“这些,都是你爱吃的,我亲手做的。”
“乌先生被杀了,你事先知道吗?”
荆紫苏站在那里,低着头,紧张的攥着手里的手帕,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鸟,声音低低的说:“我、我知道。”
“羽姑娘也死了,你也知道吗?”
荆紫苏轻轻的点了点头。
“你丈夫抓了平安和菁菁用来威胁我就范,你知道吗?”
“月儿?”荆紫苏抬起头来,满脸祈求的望着她,眼眶通红,泪眼朦胧,几乎要落下泪来。
“现在他们就要去杀别人了,边仓、希睿、夏执、阿都、缳缳、小和,都难逃一死,你知道吗?”
荆紫苏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,她捂着脸,挺着大肚子站在楚乔面前,泣不成声。
楚乔看着她,依稀间视线变得模糊,为了她们,她屡次舍生冒死,而这两年因为她和燕洵之间关系僵硬,她们甚至从未来回回看她一眼,哪怕是生孩子,也没有给她去一封书信。
这些人,毕竟是她名义上的亲人,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姐们。
“你走吧。”
楚乔转过身去,不再看一眼。荆紫苏小心的拽住她的衣角,轻声的唤她:“月儿……”
她不为所动,却听荆紫苏难过的哭道:“月儿,我能怎么样呢?我能怎么样呢?我只是一个女人啊!”
是啊,她能期望她怎么样?背叛丈夫,背叛家庭,前来通风报讯?这一切对以夫为天的荆紫苏来说,何尝不是天方夜谭?可是,为什么还是会有愤怒?还是会有不甘和心寒?她知道,如果是她们出事,她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帮助她们,所以,就期待着别人也会如此对她?
“月儿,你为何这样固执呢?陛下对你那么好,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,金银财宝荣华富贵都摆在你的面前,陛下为了你,多年不娶,他这样对你,你还不满足吗?你还奢求什么呢?他毕竟是皇上啊!”
若是以前,楚乔也许会发自内心的冷笑出声,可是现在,她连笑都笑不出了。
是啊,金银财宝,富贵荣华,只要她肯点头,她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燕北国母,就是燕北皇帝的唯一宠妻,过上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。作为一个女人,她还奢求什么呢?她在伤心难过退隐山林的时候,殊不知别人都在笑话着她的不识好歹,而这些人之中,甚至还包括了她的姐姐。
但是,那些都不是她所要的,正如燕洵所说,她从不曾真正了解他,可是燕洵,相交十余年,你又何时真正了解我?
你错就错在,将我当成了荆紫苏之类的女子,而我楚乔,却绝非这样的人。
话不投机半句多,楚乔淡淡的甩开了荆紫苏的手,径直走进了里屋,再也不回头看上一眼。
过了一会,房间的门被打开,荆紫苏静静的走了出去,落锁的声音尤其显得响亮,咔嚓一声,像是锁住了楚乔的思想。楚乔坐在床榻上,脚下是一笼沉香,淡淡的香气自铜盖的间隙间飘散而出,像是一行浮云。她静静的靠在床柱上,脑子里混乱的想起了很多东西,心越来越冷,渐渐的失去了温度,这两年来她一直控制自己不去想的事情纷涌着冒出头来,乌先生和羽姑娘的影子交相重叠在眼前,让她的指尖冰冷的颤抖。
哀莫大于心死,而如今,她终于彻底的绝望了。
一连三天,楚乔都被困在这座牢笼之中,和外面完全隔绝了消息,她想,羽姑娘当时可能是错了,她误以为楚乔可以阻止这一切,却根本就不了解燕洵。他从小就是那样坚定执着的一个人,他想要做的事,无人可以阻止,哪怕是她。如今,大局已定,她只需等待一个结果就可以了。
燕洵自小便是乌先生的弟子,后来又拜在羽姑娘的门下学习兵法,他的武功剑法皆是出自楚乔之手,如今,他青出于蓝,那些陈年旧事,终于被他一脚踢开了。
第三天晚上,楚乔如往常般坐在床榻上静静出神,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仓皇的脚步声,噼啪的落锁,荆紫苏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,手拿着远行的披风和包袱,大步的跑进来说道:“月儿,快、快走!”
楚乔猛的站起身来,皱眉问道:“唐仕朋要你放了我?”
荆紫苏面色苍白,愣愣的站在原地,听到丈夫的名字猛然一呆,楚乔顿时了然,沉声说道:“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?他不会放过你的。”
“月儿、快、快走吧。”荆紫苏将衣服塞到她的手里,失措的说:“快点。”
“不行,我若是走了,会害了贺萧他们。”
“你的人冲进城了,他们已经冲进大牢将贺统领和平安他们都抢出去了。”
“什么?”楚乔一惊,连忙说道:“秀丽军来了?”
“恩,”荆紫苏点头急忙道:“你快走吧,仕朋马上就要来了。”
荆紫苏手脚麻利的为她穿好衣裳,披上披风,向来柔弱的脸孔首次现出一丝刚强。楚乔一把抓住她的手,沉声问道:“紫苏姐,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他会如何对你?”
荆紫苏顿时愣住了,几天下来,她的脸孔明显的消瘦许多,大大的眼睛显得十分惊慌,过了许久,她才摇了摇头,轻声说道:“我只是觉得,乌先生是好人,羽姑娘也是好人,月儿你,也是好人。好人,应该有好报的。”
楚乔眼角一酸,这个一生受人欺辱,随波逐流的柔弱女子,在生死紧要关头,竟然只凭她自己的心做出了这样的选择,她的理由很简单,好人不应该没有好报,可是紫苏姐你可知道,这个世界上好人大多数都是没有好报的,魑魅横行,魍魉安世,好人早就活不下去了。
看着她单纯清澈的眉眼,楚乔只觉得恍若有一座山压在了肩上,让她透不过气,她深深的呼吸,坚定的说道:“你跟我走。”
“不行,”荆紫苏摇了摇头:“我毕竟是他的妻子,还怀了身孕,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,你快走吧。”
楚乔沉声说道:“你必须跟我走。”
“不,月儿,我是仕朋的妻子,我不会离开他的,这就是我的家啊!”
此时此刻,荆紫苏的眼睛难得的露出几分执着和坚定,楚乔明白了,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信念和执着,荆紫苏也不例外。她点了点头,穿好衣服,缓缓说道:“紫苏姐,我走了,你要保重,我办完事会回来找你的。”
“恩,我再有四个月就要生宝宝了,你是他小姨,到时候一定要来看看。”
荆紫苏手捂着肚子,羞涩一笑,慈母般的温柔像是暖春的朝阳。楚乔握着她的手,沉声说道:“等着我。”
说罢,凌厉的转身离去。
九千秀丽军呼啸而来,城里的百姓亲自为他们开门引路,整个秋兰城西兵营将军府都沦入了一片喊杀火海之中,唐仕朋骑在马背上,大骂着指挥着溃散的部队。就在这时,一名下属突然跑来报告到:“将军!楚乔跑了,在马厩打伤了看守,夺马出城了。”
“什么?”唐仕朋大怒道:“那么多人守着怎么会跑了?”
“是夫人,夫人拿着你的令牌骗来了钥匙。”
“贱人!”唐仕朋勃然大怒,冷喝道:“坏我大事!”
“将军!”
又一名传讯兵策马而来,还没跳下马背就大声喊道:“兰房走水了,夫人还在里面呢,需要赶快调动水龙局灭火!”
“将军!”另一名传讯兵急忙奔来叫道:“楚大人带着秀丽军从南城门逃跑了,我们已经整顿队伍,要不要追击?”
唐仕朋眉头紧锁,默想片刻,沉着果敢的说道:“追!”
“将军,那夫人怎么办?”
唐仕朋沉声怒道:“楚乔若是跑了,整个秋兰城一个也活不了,全军听我号令,追!”
大军呼啸着驰骋,冲出了南城门。此时此刻,兰房一片通红,火舌高高的燃起,渐渐吞没了整间房子,荆紫苏缩在角落里,看着满眼的通红害怕的浑身颤抖,斗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,在满是漆黑灰尘的脸上滚出一道白亮的痕迹,她手捂着肚子,紧咬着牙,一遍一遍催眠般的嘟囔着:“宝宝不怕,你爹爹马上就来救我们了。”
门外狂风呼啸,越发的助涨了火势,整个秋兰城的军人都追出城去,一些百姓看到火光冲进了将军府,对着兰房的大火微微发呆。
“啊!着火了,里面有没有人啊?”
将军府的下人上前说道:“楚大人被秀丽军救走了,里面没人。”
“那不管了,一帮王八蛋,烧个精光才好。”
百姓们陆陆续续的离开,唯剩火苗噼啪的响着,烟尘弥漫,荆紫苏艰难的咳嗽着,火舌已经蔓延过来,她害怕的闭上眼睛,却仍旧捂着肚子不断的说:“宝宝不怕,你爹爹马上就来救我们了。”
一根横梁轰的一声落下来,掩去了所有的声音,到处都是黑灰,整个将军府和西兵营都沦陷在这一场大火之中。楚乔策马奔跑在旷野上,远远的回过头去,只见秋兰城的方向一片红光,火焰烧红了半边天,像是战士临死前流出的血。
“大人,”
贺萧走上前来:“快走吧。”
“恩。”楚乔点了点头,将不祥的预感强压下去,夜路难行,他们还有很远的一段路要走。
天地萧索,狂风卷地,漫长的夜刚刚开始,仍旧没有过去。夜幕深沉,云层低厚,黑压压的一片,风呼呼的在吹,发出低沉的呜咽声。
“放!”
低沉的声音一遍遍的下达着单调的攻击命令,山谷中被围困的军人越来越稀少,鲜血蔓延,无数的箭矢射向穿着红色军装的军人们,战场上响起了一片令人绝望的喊杀声。尖锐的鸣钟高声奏响,求救的信号发出了二十多发,此处已是火雷塬南坡,距北朔城跑马不到一炷香的时间,他们不明白,为什么北朔的守军仍旧没有出来救他们,难道北朔城被人包围了?这伙来路不明的敌人又是谁?
“究竟是谁?”
小和肩头插着一支利箭,鲜血溪流般自他的体内流出,身旁的战友一个个好似初秋的麦子,相继倒下,他的眼睛已经通红,他不明白,他明明是接到陛下命令回到北朔接受嘉奖的,为什么会突然遭到不明敌人的伏击?
小和望着眼前疯狂的一切,如同陷入了一个最恐怖的噩梦中一样,局势如同巨石从山巅滚落,无人能够阻止,凡是试图伸出双手的人都将被碾成肉酱。
他们至今仍旧没有同敌人交上手,因为是在燕北本土,又是前来受封,所以根本就没有携带任何远程攻击的利器,没有盾牌,没有弓箭,他们这五千人被困在这个低洼的山谷里,四面八方都是敌人,弓箭如同长了眼睛一样射来,他们避无可避,退无可退,挡无可挡,所有试图冲锋的战士都被弓箭牢牢的钉在了地表,鲜血肆虐的流淌,尸体堆成了小山,战士们在嘶声狂吼:
“对面是谁?为什么攻击我们?”
“为什么没有人来援救我们?北朔的守军在哪里?”
“他们使用的是连弓弩,是我们自己的军队!”
“究竟是谁?是谁要杀我们?”
小和眼睛通红,他的副将持刀挡在他的身前,一遍遍的大叫道:“保护将军!保护将军!”然后话还没说完,一只利箭轰然穿透了他的咽喉,他的声音顿时如同漏气的风箱,鲜血狂喷而出,洒在了小和的脸上,他一把抱住了副将的身体,三十多岁的壮汉惊恐的睁大眼睛,双手使劲的攥着小和的披风,鲜血从他的嘴里不断的涌出,声音破碎断断续续的说道:“是谁……是谁……是谁要杀我们……”
残缺不全的尸体覆盖了一层又一层,在小和的脚下渐渐堆积成一片尸海,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疼痛,三更天的时候,开始下雨,大雨浇在地上,和血泥糅杂在一处,战士们深一脚浅一脚的抵抗,以战友的尸体铸成战壕高墙,来抵挡对方那凌厉的弓箭。
到处都是惨叫声,到处都是怒骂声,不知道过了多久,对面的攻势突然一缓,漫天的箭雨都消失不见了,但是他们仍旧静静的包围着,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,像是一片沉默的石头。
火云军第二大队几乎死绝,活着的人也只是比死人多一口气,他们已经无力再去冲锋,粗重的呼吸声像是苟延残喘的野狗。
静,太静,死亡一般的静。
突然,低沉的机括声缓缓响起,战士们惊恐的睁大眼睛,猛然抬头,却见铺天盖地的远距离强弓弩箭呼啸而来,长度好似一根根锋利的长矛,嗖的一声就穿透了那些以血肉之躯堆积的战壕。
“啊!”
“狗娘养的,老子……”
惨烈的叫骂声再一次响起,然而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,小和身上插着三四只利箭,浑身鲜血淋漓,俊朗的脸孔已经辨不出本来面目,他挥剑厮杀着,一只利箭猛然袭来,唰的一声就穿透了他的肩膀,将他死死的钉在了火云军的战旗上。
“将军!”
一名士兵见了,踉跄的冲上来,然而眼看他就要冲到小和身边,一只利箭猛的从他的后心穿透,士兵的瞳孔顿时放大,他似乎有些不解的低下头去,伸手去摸了摸透体而过的利箭上带着的肠子和鲜血,眉头微微皱起,像是一个单纯的孩子,他跪下去,被弓箭撑住,就那样死在小和的面前。
年轻的将军泪如泉涌,他嘶声狂吼,像是狰狞的狮子。
“保护将军!”
战士们蜂拥冲上来,对面的敌人注意到这边的动向,箭雨集中的射来。
一名小和从未见过的士兵回头对他一笑,清澈的眼神里带着无忧无虑的清亮,他笑着说:“你们救大人,我先走一步了。”
然后他转身就对着迎面而来箭雨冲了上去,数不清的利箭穿透了他的胸膛脑袋,他像是一个箭靶一样,就那样站在原地,宁死不倒。
撕心裂肺的疼痛在心头升起,小和嘶吼着猛然奔上前,身体强硬的穿透长长的箭矢。
年轻的将军疯狂的挥剑急冲,弓箭不断的射在他的身上,他犹自冲击不停,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被震动了,有士兵微愣着住了手,眼睁睁的看着那名浑身浴血的军人狂吼而至。
然后就在这时,一柄战刀突然飞掠而出,只听唰的一声,就砍在了小和的腿上。小和身躯一个踉跄,轰然单膝跪了下去,他望着已然不远的敌人阵营,眼睛里现出血一样的红光。那是怎样的眼神,充满了绝望的不甘和疯狂的愤怒,他的视线如刀子般扫过那些黑衣黑甲的士兵,突然间,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,年轻的将军以惊人的毅力再次站起身来,狂吼着冲过来,大声叫道:“究竟是谁?是谁要杀我们?”
铺天盖地的箭矢同时射去,将小和牢牢的钉死在地上,看不清头脸,看不清面容,天地间一片低沉的震荡,冷雨倾盆而下,浇在那些冷却的尸体上,鲜血顺着雨水蜿蜒的流去,闷雷滚过天际,终于,再也没有一个站立的尸体。
“烧了。”
低沉的命令声缓缓响起,战士们提着木桶就跑上前去,松油一桶一桶的浇在刚刚死去的战士们身上,和腥臭的血混合在一处,有令人作呕的味道。火把被抛上去,大火呼啦一声的燃起,激烈的雨丝毫不能熄灭其分毫。黑衣战士们站在原地,静静的看着大火吞噬掉一切不甘的思想。
是的,杀戮不能消灭思想,但是却可以消灭思想的载体。
雨夜仍旧漆黑阴冷,战士们转身向着北朔城而去,再也无人有兴趣对身后的一切看上一眼。
天边的启明星冉冉升起,传讯兵疾奔而至,大声说道:“缳缳郡主已经带兵赶到了城门前,陛下命令将军马上带兵前去。”
杀戮还未结束,一切仍在继续。“大人!前面有人,大约三百多,可能是北朔的斥候,全都是脚程极快的战马,要不要暂且躲避?”
楚乔皱起眉头,大雨刚刚停,黑压压的云彩缓缓消散,天地间全都苍白如牛乳的雾气,她皱着眉望去,双眼锐利,如同天空展翅的白鹰。
“大人!是火云军,后面有大批追兵,看样子足足有五千多人!”
探马急速奔回,楚乔眉梢一挑,当机立断:“贺萧,马上带人去援救缳缳郡主,阻挡后面的追兵。”
“是!”
贺萧答应一声,整顿了四千兵马挥鞭而去。
楚乔带兵跟在后面,马蹄踩在泥泞的赤道上,隐约可见泥水中的丝丝残红。
两军迅速交叉,惨败的火云军被簇拥着,隔得老远,楚乔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缳缳那匹通体火红的战马,她急速的打马上前,却顿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眼。
缳缳衣衫破碎,火红的披风上鲜血淋漓,肺部插着一支利箭,身上受了几处刀伤,正躺在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将的怀里,微弱的呼吸着。
“怎么回事?”
楚乔一下跳下战马,半跪在泥水里,皱着眉看着缳缳可怕的伤势,回头大叫道:“军医!军医在哪?”
“楚大人!”
女将见了她,眼泪顿时涌出,她哭着说道:“皇上要杀我们郡主,小和将军已经阵亡,郡主也遭了埋伏……”
“小和……”
一个微弱的声音突然响起,随着肺叶的震动,一口血猛的从缳缳的嘴里吐出,女将见了大惊失色,用手使劲的按住她的伤口,却怎么也堵不住那鲜红的液体。
“小和……”
缳缳痛苦的皱紧了眉头,她低低的叫,脸色苍白,已然神智不清。
恍惚间,她似乎在做着一个又一个的梦,她依稀间看到了小和快乐爽朗的笑脸,看到了十里烽火,看到了小和背着她跋涉在苍茫的雪原上,不停的给背上哭泣的她讲着笑话,一遍遍的安慰她说:“缳缳,你不会死的,你不会死的,谁敢来杀你,我就咬死他。”
“小和,小和……”
眼泪从缳缳染血的眼角大滴大滴的溢出,随着她沉重的呼吸,鲜血如同止不住的泉水一般冒出来。她于昏迷中悲声的哭泣,小和死了,小和死了,小和被他杀死了!
“郡主!郡主!”女将抱着她大哭,声音呜咽,如同死了崽子的母兽。
“缳缳,你说打完了仗咱们干什么去啊?”
“打完了仗?那我哥哥是皇帝,那我就是公主了,到时候我就可以全天下的选驸马,找最有才华的男人做我的丈夫,哈哈!”
“花痴!没良心的,找你的男人去吧!”
尖锐的疼痛一丝丝的袭来,心肺似乎被人狠狠的捏住了,她呼吸不上来,血沫堵塞了她的喉管,她张大了嘴,却只吐出更多的血来。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,迷茫的四望,看到了苍茫的天,艳红的花,还有天下洁白的鹰。
燕北,燕北……
我一生在为你奋斗,可是为什么,你却抛弃我了呢?
年轻的少女不解的皱起了眉头,她缓缓的转头,然后看到了楚乔,她的神智蓦然一凌,她费力的伸出手,似乎想要抓住什么,楚乔强忍着泪意,急忙握住她的手,哽噎的说:“缳缳,你要挺住,大夫会救你的。”
缳缳握着楚乔的手,那么用力那么用力,突然间,她猛地低下头,恶狠狠的咬在楚乔的手腕上,鲜血瞬时间弥漫的牙齿之间,两侧的下属们惊恐的叫着,楚乔麻木的望着她,却只看到缳缳眼底那铺天盖地的恨意。
“为什么?为什么?”
缳缳撕心裂肺的嘶吼,满口鲜血,眼睛通红,厉声冲她叫道:“为什么要杀我们?为什么要杀我们?”
“郡主!郡主!那是楚大人啊!”
女将抱着她,大声的叫,可是她已经听不到了,缳缳目嗤欲裂,疯狂的嚷:“我们做错了什么?为什么要杀我们?忘恩负义!狼心狗肺!”
楚乔愣愣的看着她,手腕上的伤口尖锐的疼,她的脸色一片苍白,隐约想起第一次见到缳缳时的样子。少女依偎在她的身旁,很慷慨的将马王送给她,挥舞着小拳头说打胜了仗就要楚乔陪她去卞唐,指着名叫阿图的马说要阿图作证,模样娇憨,爽朗的如同燕北高原上常年游弋的风。
“我恨你们!”
一口鲜血猛的喷洒而出,缳缳大哭出声,声音越来越低,低声的哭唤:“小和,小和……”
小和,缳缳想要嫁给你,可是你去哪了呢?
小和,我想来找你了,你要慢点走,我的腿受伤了,你要背着我。
小和,我还没吃早饭,你做烤羊腿给我吃好吗?
小和,小和,小和……
缳缳的声音终于消逝,她躺在冰冷的地面上,火红的裙子像是妖艳的花。她今年还那么年轻,只有二十岁,年轻的眼睛永远是亮晶晶的,肤色白的像是马奶,她就这样睡过去,永远的长眠在她为之付出了一生的土地上。
楚乔的心已然麻木欲死,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将她割的碎尸万段,她咬着嘴唇站在那里,看着缳缳的尸首,整个人像是被投入冰渊之中。
燕洵,你都干了什么?
“大人!”
贺萧沉着的走过来,面无表情的沉声说道:“他到了。”
已然不愿再称一声陛下,楚乔微微转头,大军如潮水般的让开一条路,清晨的阳光照射在对面那雄壮若海的军队身上,像是一片漆黑的海洋。年轻的帝王被军队簇拥在中央,一身金线纹龙墨黑袍,墨发束起,眼若寒霜,鼻梁高挺,半眯着眼睛,目光幽幽的望过来。
两年了,她终于又见到了他,可是为什么,楚乔却觉得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,眼前的这个人是这样的陌生,他的相貌,他的身份,他的行为,他的气息,无一不是陌生的,恍然间,她陡然明白,眼前的这个人,已是燕北的皇帝,再也不是真煌城内那个一无所有和她相依为命的少年了。
“阿楚,”
低沉的声音从寂静的荒原上传来,伴随着冷冽的风,吹进了楚乔的耳里。
燕洵望着她,眼神如古井深潭,两年的时光在两人之间穿梭而过,世事推移,他们终于再一次相见,却是在这样的场合里。
也许,无关命运,无关世事,他们心内对人性的执着,对生命的态度,早已注定他们有朝一日会走上这样对立的道路,燕洵的心突然变成一片空荡荡的旷野,有大风呼啦啦的在里面吹着,他看着楚乔,想说什么,却终究一一吞没,只是以帝王的威仪缓缓问道:“你又要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与我为敌吗?”
不相干的人?
楚乔的嘴角升起淡淡的冷笑和嘲讽。
没有乌先生,你如何能在被囚禁真煌的时候就得到燕北财力的全力支持,八年来谋定而动,培养出属于自己的势力?
没有羽姑娘,你如何能逃出真煌城,从那个冰冷的牢房中一跃而出,坐拥燕北大地,成为如今权倾天下的一方王者?
而缳缳,那是你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血亲,她多年信赖你跟随你,是你最亲的妹妹。
是不是有朝一日,我楚乔站在你的面前,也是变成这样不相干的人?
冷笑,除了冷笑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作何反应,她像是一个被人撕碎了心脏的娃娃,目光冰冷的望着他,望着这个自己曾经用尽了全部心血去爱去拥护的男人,只觉得前尘往事如同一场大梦般水月镜花不切实际。
她用自己的忠诚和爱,换来了如今的局面,那个曾经信誓旦旦发誓要一生爱她护她的男人,如今已经将屠刀举在了她的头上。监视、怀疑、利用、排挤,这就是他给她的全部报答,他抛出所谓的富贵荣华,像赏赐一只狗一样的诱惑她,却不知道在她的眼里,那些不过是粪土草芥而已。她为之奋斗追求的事业和信仰,在他的眼里,不过是一个不屑一顾的迷梦,是他用来蒙蔽那些愚昧无知百姓的借口和骗局。
皇帝又怎样?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又怎样?在她眼里,他永远只是一个曾经倾心以对如今却将自己完全辜负的男人。
他怪她移情别恋心有他属,却不知道,若是没有他的逼迫和设计,她永远会是爱他敬他的阿楚,永不会负心的将眼睛望向别处,是他亲手一步步的将她抛出去,逼她认清他的嘴脸和面目,又何来背叛一说?
燕洵,我用十年的时间认清了你,也认清了我自己,前尘过往,都已如东风飘散,对你,我再无半点眷顾,唯剩下,数不尽的痛心和悔恨。
“阿楚,你忘了你曾经的誓言吗?”
燕洵的声音冷冽的在耳边响起,楚乔冷冷的笑,不屑的扬起眉梢,淡淡道:“既然你已经背弃了我们曾经的梦想,那我为什么还要坚守我对你的誓言?”
恍若一只利箭猛然刺入燕洵的心口,冷风嗖嗖的吹进去,带起丝丝的疼痛。
终于,她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,曾经,即便有不甘有怨愤,但是她却永远都将这些情绪藏在心中,沉默的面对他的一切,如今,天地萧索,一片凄迷,她终于当着他的面,说出了这样的话。
“燕洵,从今以后,你们分道扬镳,再无半点瓜葛,你是死是活,是成王还是败寇,都与我再无一丝关系。同样,我的事,也再也轮不到你来置喙。”
大风呼啦一声吹来,扬起楚乔翻飞的衣角,少女面色冷然,俏脸如霜,眼神好似雪峰之上的皑皑积雪,冷漠的反射着世间的一切爱恨情仇,更将一切不该有的情绪,远远的隔绝在千里之外。
那一刻,燕洵恍然发觉,也许他就要永远的失去她了。这个念头让他无法控制的心慌,他语调低沉的说道:“阿楚,你这般绝情?”
“燕洵,不要再说情字。”楚乔淡漠的望着他,平静的说道:“你不配。”
时光那般急促,岁月的沧桑在眼神交汇中激荡出命运的火花。十一年,足以让一株树木成才,让一个时代覆没,让一个帝王崛起,时间那般无情,如同冷冽的刀子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所有过往,在记忆的脑海里刮下一道幽深的鸿沟。
曾几何时,他们于绝望中携手,于黑暗中肝胆与共,像是两只失去家园的小兽,背靠背的站在一起,将锋利的爪子挥向所有曾经试图伤害他们的人。
终于,他们肩并肩的从那个牢笼里杀出一条血路来,在这个跌宕的乱世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和地位,可是,命运的大浪却将他们越冲越远,再回首,一切都已然被染上了血色的光芒。
如果在最初他们就可以预见今日的结局,那么他们将会如何选择,还是继续靠在一起,一同奋战拼杀吗?同甘苦,共患难,以沫相濡之后,难道只是为了让他们今日对对方举起刀剑吗?
苍穹上扫过苍白的战鹰,那翅膀狰狞的漫过天际,遮住了金灿灿的太阳。
两万玄铁战甲的禁卫军缓缓的抽刀出鞘,九千严阵以待的秀丽军面无表情的望着他们,长风从平地上卷起,恍若低沉吟唱的古老祭调。
天地肃杀一片,飞鸟也不忍再看,呼啦一声煽动翅膀齐齐离去,唯剩下狰狞的秃鹫盘旋在上空,似乎在等待着血腥过后的一场盛宴。
燕北,你终究不是我的安眠之所,我为了你奔走奋斗,耗尽的心血,却最终只是将你从一个火坑推进了另一个火坑。
大风呼啸而来,吹起了少女额前的碎发,一切都变得飘渺且模糊,天地那般大,何必将视线凝聚在一处?心是冷的,那还有什么人能伤害到你?
阿楚,我会保护你啊……
曾几何时,有人在她的耳边低声呢喃?
阿楚,相信我吧……
她闭上双眼,忍住最后一滴泪,再睁开时,已是一片清明。苍穹寥落,苍鹰飞掠,十年光阴转瞬,谁在其中艰难跋涉,谁又在冥冥中睁着眼睛在冷眼旁观?
燕洵,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