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降临,外面的宴席还未撤去,里面的大宴又铺张开来。即便卞唐温暖,但是正月寒冬,仍不免有几分冷意,夜风吹来,即便是披着斗篷,也感到一丝丝的寒气从脚下袭上来,冷的人脊椎发寒。
晌午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,直到傍晚才止歇,越发给这漆黑的夜增添了几分寒意。
然而华服云鬓的夫人们却仍旧坦然露出堆霜砌雪的胸口,媚眼如丝,玉臂纵横,偶尔有大胆的夫人走上前来敬酒,一不小心,还会露出一小截光滑玲珑的小腿。
李策喝了许多酒,眯着眼睛靠在软椅上,柔福殿殿门大开,眼前是一片锦绣的璀璨宫灯,画舫载着吹拉弹奏的乐师在湖心游荡,软绵奢靡的曲调顺着夜里冷冷的风一路吹进大殿里来。
如水蛇般摇曳的腰肢在眼前灵活的舞动,一双修长的双腿不时的舞出缠绵挑逗的舞步,蜜色的肌肤上沾着点点汗水,一名大胆的舞姬轻轻一个旋转,顺势就躺入李策的怀中,眼梢微挑,以金粉顺着眼角向上描绘出盘旋的云纹,双唇丰满,脖颈修长,浑圆的酥胸裹在单薄的布料之下,透过那一丝丝布帛,甚至可以看得到里面的粉嫩。
舞姬端起一杯色泽醇艳的葡萄美酒,雪白的皓臂高高举起,然后手腕一翻,顿时倾泻而出。顺着她如天鹅般优美的脖颈,一路滑下,流进那腻人的两座雪丘之中。
“皇上,您醉了吗?”
果然是难得的尤物,朱唇轻启,声音缠绵,舞姬柔若无骨的以裸露的香肩在李策的胸口轻轻一蹭,就顺着他微敞的衣襟滑进去,一只白嫩的小手一路往下,却在关键时刻停了下来,眼梢轻挑,挑衅的望着他。
这是这一年来在金吾宫内圣宠不衰的子茗夫人,李策为人风流,很少宠爱一名女子长达一月,而这位落魄贵族出身的子茗夫人却盛宠长达一年,可见其定有独特的魅力所在。
李策微醉的眼睛淡淡的看下去,一身华丽的蓝紫色锦袍,领口处带着一条墨黑色的貂毛,衣领微敞,露出一道蜿蜒的缝隙,男人健美的体魄在迷乱的灯火下显得有几分诱惑,他习惯性的眯起双眼,眉心处有一丝玩味的轻蹙,静静的流光在眼眸深处涌动,像是一只正在思考的狐狸。
殿上的几名年轻舞姬仍旧激烈的舞动着,她们跳着东胡的旋舞,大胆豪放,只在身上批了件轻纱,乳臀款摆,香汗淋漓。
“皇上,你已经有半个月没进柔福殿了,这么快,就将奴家忘了吗?”
子茗夫人轻轻靠上来,眼波如水,柔柔的盯着李策,像是一只腻人的妖精。
李策的眼睛是醉的,似乎连手脚也醉了,可是眉心却总有一汪清醒在停住着。
女子猩红的指甲从他的小腹处爬起,一路蜿蜒轻揉在他的眉心,吐气如兰的伏在他的耳边,语调绵长的说道:“皇上不开心,是因为谁呢?”
李策嘴角一牵,静静的笑起来,一手揽过她的纤腰,指腹抚摸着那醉人的滑腻,轻笑道:“你这个小妖精。”
“皇上今晚还会不会这样狠心,让茗儿独守空闺呢?”
李策的神色瞬时间出现两丝恍惚,一个身影在脑海中静静的浮现,他懊恼的皱起眉来,心境竟然维持不了一贯的平和。
已经疯了半月了,还要继续发疯吗?
他转头看向子茗夫人娇媚的脸孔,一丝浊气从心底升起,似乎将什么东西压抑下去了,似是苦涩,又似是渴望,心里再没有没有什么喜怒和开怀,只是邪魅的一笑,恢复了他一贯的常态,轻笑道:“朕何时不是怜花惜玉的?”
“皇上。”
一声平静的声音突然在殿外响起,李策抬起头来,就见铁由站在门外,他笑着招呼他一声,一身皮铠甲胄的护卫统领挟剑上殿,也不顾周围众女人的表情,跪在地上语调铿锵的说道:“皇上,楚姑娘回来了。”
李策一愣,面上不动声色,可是杯中的美酒却轻轻一晃,险些泼洒而出。
远处的响起了伶人的歌声,调子绵长的,像是一曲悠扬的歌。湖上的风凉凉的,带着几丝袅袅的香气,李策身形修长,墨发浓密,站在辉煌的灯火里俊朗异常。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“刚刚。”
“现在在何处?”
“已然回了宓荷居。”
“走。”
李策站起身来就向外走去,铁由一愣,连忙问道:“皇上要去哪?”
“宓荷居。”
远远的,李策的声音飘散在金粉奢靡的夜色之中,铁由连忙带着侍卫们跟了上去。
子茗夫人缓缓站起身来,一身软纱在夜风中静静款摆,可是却再无刚才的万种风情,她眼神淡淡的望着李策渐渐远去的身影,目光清冷,无喜无悲。
“夫人。”
有侍女小心的走过来,她拿过一件披风就披在肩上,静静的摆了摆手:“散了吧。”
宫人如水般散去,酒鼎芝兰的茫茫香薰之中,只余下湖畔的伶人仍在悠扬的歌唱。
荷塘上的花早已败了,门前的梧桐也是一片颓色,月亮只是弯弯的一勾,笼着蒙昧的光辉,静静的洒在洁白的石阶上。
珠帘轻触在一起,发出细碎的声响,外房守夜的秋穗被惊醒了,李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,小丫鬟连忙垂下头跪在地上,再也不敢出一声。
天气冷了,窗子是紧闭的,可是仍旧有淡淡的月光从洁白的窗纸处照进来。楚乔正在睡觉,月白锦被盖在身上,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,眉梢很清澈,神态也少见的带了一丝安详,李策靠在门框上,微微偏着头,一时间,就那么站在那,动也不动了。
想必,那人真的是她最好的选择吧。
没有那么深的负担和责任,也没有那么重的仇恨和执念,可以洒脱的说走就走。
他凝神瞧着她,眼眸中流光滑腻,周遭那么静,微薄的光线落在她鬓角的发丝上,有着森亮而清冷的光泽。风从外面穿过,依稀看到窗外树影摇曳,像是女子缠绵的手,轻轻的抚摸这座冷寂的宫殿。
“姑娘回来就睡下了,似乎很累的样子。”
秋穗在外面小声的对铁由说话,声音细细的,却还是传到了李策的耳朵里。
李策站在那里,似乎明白了什么,角拢里的炭火发出幽幽的热度,窗外栖在树上的夜莺发出一声啼叫,声音很是清脆悦耳。
“不管怎么样,累了就歇歇吧。”
然后,男子转身就走出了大殿,空旷的大殿上回响起他的脚步声,那么空旷。
砰,砰,砰……
夜渐凉,楚乔缓缓睁开眼睛,黑暗中,她的双眼像是漆黑的石头,葱白的手指抓住锦被,那么的用力。
不一会,柔福殿的歌舞又再响起,比之刚才的还要盛大。
夜凉如水,她缓缓的闭上眼睛,真的累了。
三日后,她决定离开唐京,没有惊动任何人,只是带了梅香,并和李策打了声招呼。
李策开始的时候没说要送她,只是在她的马车走出了唐京城门的时候,远远的梧桐林下,一方茶肆干净清爽,李策身后站着铁由和孙棣等人,见她来了,几人齐齐笑呵呵的打着招呼。
人群散去了,李策和楚乔坐在茶肆里,终于开始了回来之后的第一次对话。
“要去哪?”
“不知道。”
见李策怀疑的眼神,楚乔突然笑道:“别这么看着我,我不是敷衍你,只是真的不知道要去哪?”
“那还走?”
“想出去看看嘛。”楚乔深深的吸了口气,嘴角含笑的看着周围美丽的景致,声音清脆的说:“你看,天气就要暖和起来了,西蒙这么大,我却从来没放松心情的走一走,这一次,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。”
李策很认真的在烹茶,动作熟练,一边说一边问道:“打算放多久?”
“不知道,看心情吧,也许哪天我穷困潦倒了,就会回来找你骗饭吃,所以你要好好当皇帝,不要等我回来的时候败了家。”
李策闻言,连忙拿起桌子上的一方信封,抽出里面的一摞银票,拿走了一大半揣到怀里,嘟囔道:“穷困潦倒才回来?那可不能多给你钱,不然谁知道回来的时候是不是成了没牙的老太太。”
楚乔哑然失笑:“你看你的德行,哪里像是一个皇帝?”
“谁规定皇帝就不许抠门了?你是不知道我的日子过得多么清苦,我稍微想多花点钱,那帮老头子就整天跟我哭穷。说东边大旱西边饿死人的,恨不得我天天啃白菜帮子,一个个的没一个好东西,这点钱,可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。你不知道感恩图报,还在这里笑话我?”
卞唐的天空是极晴朗的,万里无云,阳光洒在李策狐狸一样的眼睛上,看起来更加狡猾了。
她代替卞唐满朝文武叹了口气:“遇到你这么位皇帝,也不知他们是倒了几辈子的霉。”
李策唉声叹息的摇着头:“乔乔好狠心啊,你这样一声不吭的走了,贺萧他们会跟我拼命的。”
提到贺萧,楚乔突然就有些愣住了,她想了很久,才缓缓说道:“李策,秀丽军的将士们,就要托付给你了。”
“他们都是男人,你托付给我干什么?”
楚乔也不理他的胡闹,继续说道:“这几个月,我一直在想,到底是不是我错了?是我太天真了,我以为我可以改变这个社会,可以建立一个相对文明一些的社会制度。不是像大同行会所说的天下为公。我只是想让穷人有一口饭吃,不必给人当奴隶,希望你们这些当权者可以为那些下层的百姓制定一套律法,无论什么人,都不要随便杀人。我知道,社会不会跨越性的飞速前进,但是总要有人试着去努力的引导着它走上一小步,只要一小步一小步的走,早晚会跨上一大步。我最开始的时候,也没有这样伟大的理想,我只是想逃出去,自己好好的生活。可是我认识了燕洵,听他说起了燕北,我的心渐渐活过来了,我想,我来到这个世界,也许也是有价值的,也许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的。但是,我的愿望还是破灭了,是因为我太自大了,我以为我的力量很大,可以改变很多,可以保护很多了人,可是到最后,我才发现我的力量很小,我的亲人和朋友都一个个的离开了我,我不但保护不了他们,还害死了很多人。”
李策皱起眉来,想要说话,却被楚乔拦住了,她看着他,静静说道:“李策,我不是一个好的领袖,秀丽军的战士们没有信仰,他们的信仰就是相信我。可是我的存在,却让他们一次次的陷入危难和战争,让他们流血死亡,而我所承诺的那种体制和生活,却是我无法实现的。我只是救了他们一次,我不该这样自私的让他们跟我冲锋陷阵,伤痕累累。我现在想,如果当初我顺从燕洵,将秀丽军解散,那么也许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就不会死,会结婚生子,会好好的活着。”
楚乔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,她抿了抿嘴唇,眼眶微微有些红,但是她还是笑着说道:“人活着,不是一定要做出什么大事业的,娶个老婆,生个孩子,开心的到老,也是一种方式。只可惜,我醒悟的太晚了,他们死了,无论如何,都再也活不过来了,我满手血腥,洗不干净了。”
“乔乔?”李策眉梢紧锁,沉声说道:“这些不是你的错。”
“可是我有推卸不了的责任。”
楚乔低声说:“他们相信我,跟随我,而我却无法保护他们,他们一个个的死去了,我连他们的尸首都不能好好的安葬。你知道吗?每天晚上,我都能听到他们在寒风里哭,他们说想要回家乡,想要见见年迈的父母,他们还那么年轻,有的才只有十五六岁,本该是在父母身前撒娇的年纪,可是却为了我,死在荒芜的冰原上了。”
李策的脸上再无一丝玩笑了,他担忧的看着她,心丝丝的疼。
“李策,帮帮我吧,好好照顾他们。你若是不放心,可是将他们拆散,给他们一些清闲的工作,让他们在你的土地上娶妻生子,好好生活。不要再上战场了,对于士兵来说,战场上没有胜利,胜利都是属于将军们的,属于士兵的,只是杀戮和死亡。”
李策艰难的点了点头,他看着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的女子,轻声问道:“那你呢?还恨燕洵吗?还会回到他身边吗?”
“我不恨了。”
楚乔微微摇头,很平静的笑,像是三月湖边的清风。
“其实你们都不知道,他才是最苦的那一个人。我亲眼见过他的仇恨和痛苦,见过他所受的那些屈辱,那些东西,不是旁观者能够体会的,他的心里有多少恨,是我无法度量的。如今他走到这一步,尽管方式错了,那也是命运将他逼到了这一步。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所要走的路,那是他的路,我虽然无法认同,但是我尊重他的选择。这个世界上,谁能做到真正的对,谁又能说谁是完全的错?只是我们都有自己的坚持和底线,我们无法同行了,但是也不表示一定要逆路为仇。”
“那诸葛玥呢?你为什么不跟他在一起,他为你那么多?你不爱他吗?”
“爱?也许吧。”
楚乔轻笑道:“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才算是真正的爱,但是相爱不一定就要在一起的,有时候,放手也是一种爱。”
楚乔微微仰起头来,风吹在她光洁的额头上,那一瞬间,李策似乎看到了一种瑰丽的光芒闪烁过她平静的眼睛,那么炫目,令人神迷。
“他毕竟是大夏的长老司马啊,相当于是国防部长呢,怎能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?”
她喃喃的说道:“我知道,只要我愿意,他会为我抛弃这一切殊荣。可是李策,如果那样,真的好吗?他受尽了苦楚,历尽磨难,终于打碎了那些强加在他头上的耻辱,得到了今日的一切。他和我不一样,就算国家腐败,家族阴冷,他总归是有家有国的人,我明白那种责任感,那种凌驾于情爱自由之上的负担。如果仅仅是为了现在我,就让他抛弃这一切,随我浪迹天涯,你觉得,他未来真的会快乐吗?不会的,他是男人,男人应该有自己的天空,当他渐渐成熟,渐渐老去,他会明白这一切,并为今日的选择感到庆幸。”
“况且,我也累了。”
楚乔低下头来,微笑着看向李策:“我辛苦了十多年了,我没勇气继续走一条我看不清的路了,我也是女人啊,也有想要歇歇的时候。”
“乔乔,”
李策叹了口气,无奈的说道:“我拦不住你,是吗?你下定决心要走了,是吗?”
“是的。”
楚乔很认真的说道:“不要担心我,我会过得很好,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大权在握的皇亲贵族才可以生活,我会做一个平民百姓,没有负担,没有责任的生活下去。日子会很轻松,我想做就什么就可以做什么,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,这样的生活我向往了很多年了。”
“那你会回来吗?偶尔回来看看我?”
“当然了。”楚乔笑起来,理所当然的说道:“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。”
李策苦涩一笑,伸手胡乱的揉了一下她的头发,苦笑道:“你这家伙,弄得我都伤感了。”
楚乔站起身来,走到李策身边,李策也站起身来,楚乔张开双臂就拥抱住他,轻声说道:“李策,我走了,西蒙局势越来越乱,你要好好的,千万别让我担心。”
李策心里很堵,却还是语调轻快的说:“我能有什么事?我可是堂堂卞唐大皇,谁能把我怎么样?再说我是如此的风神玉郎英俊绝伦,谁敢暴殄天物欺负我,全天下也就你这么个不识货的吧。”
楚乔不由得失笑道:“好好,你风神玉郎英俊绝伦,雷奥纳多见了你都会羞愧的跳楼自杀。”
“雷奥纳多是谁?好奇怪的名字,番人吗?”
李策皱眉问道。
楚乔不由得笑起来:“是番人,很帅的番人。”
“拿番人来和我比较,你简直不成体统。”
楚乔哈哈的笑起来,笑声回荡在胸腔里,来回的回荡着。
“天色不早了,我走了。”
楚乔不再骑马,而是和梅香租了一辆马车。
李策笑呵呵的站在梧桐树下,一身红色长袍,看起来果然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,别样的风神玉郎英俊绝伦。
“乔乔,路上小心啊,三十岁之前嫁不出去都可以回来找我。”
楚乔上了马车,撩开帘子对他挥手道:“成你吉言,我一定在三十岁之前把自己嫁出去。”
马车渐行渐远,青布窗帘终于合上,渐渐消失在一片凋零的梧桐路尽头。
“皇上,需要派人跟着保护楚姑娘吗?”
孙棣在一旁沉吟半晌,方才沉声问道。
“不用了。”
李策缓缓的摇了摇头,转身就往城门的方向走去。
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,乔乔,你走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