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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德忠去世了,就在费雨桥车祸发生的当晚。得到这个消息时莫云泽正在自己的新居芷园对腿部做按摩,按摩师娴熟的手法让他昏昏欲睡,助理阿森在边上接了个电话后,附在他耳根轻声说:“陈老先生过了。”

莫云泽本来闭着眼睛的,此时缓缓抬起眼皮,目光虚无。

“刚刚过世的。”阿森补充。

莫云泽长叹一口气,“费雨桥这次要好好当回孝子了。”

“恐怕不行了。”阿森摇摇头,“刚才接到的电话,费雨桥在两个小时前从裕山返回途中遭遇车祸,现在还在医院抢救,生死不明。”

莫云泽眯起眼睛,“车祸?这么巧?”

“具体情况目前还不清楚,不过所说很严重,因为身子卡在驾驶室,为了争取抢救时间,医生现场锯了他一条腿。”

见莫云泽沉默,阿森问:“您怎么看?”

莫云泽朝按摩师挥挥手,示意她退下。他又闭上眼睛,疲惫地靠着沙发靠背叹了口气,却答非所问,“四月现在的情况怎么样?”

“很好,比前两天的状况还要好,医生跟她说话已经有反应了。”

“如果她醒来,什么都别告诉她。”

“是。”阿森点点头,双颇有几分疑惑,“为什么您没有把那件事的真相告诉陈德忠呢?他现在都死了,您不觉得遗憾吗?”

莫云泽沉吟着没吭声。

阿森说的事是指陈德忠与他究竟有没有血缘关系,有没有呢?莫云泽心里是最清楚的,但是他什么都不想说,因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。

“莫先生?”阿森见莫云泽半晌没吭声,以为他睡着了。

“就是知道他要死了,我才没有告诉他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莫云泽睁开眼睛,转过脸,目光飘飘忽忽,透过落地窗看向院子围墙下摇曳的竹子,淡淡地说:“人死如灯灭,可是 我始终相信人的精神和意念是不会死的,即便肉体化为灰烬,灵魂消亡,精神的力量却可以穿透宇宙永恒存在。这个世界已经这么残酷,让这个可怜的老人对这人世间留点点念想,心满意足地死去,有什么不好呢?”

阿森微微颔首,深为动容的样子。

莫云泽又说:“所以我相信四月一定可以醒来,因为我在心里跟她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可以感应得到,哪怕我已经死了,只是精神不灭……”

阿森接过话,“爱就不死。”

莫云泽倒笑了,侧脸看着他,“你进步很快。”

“在莫先生身边做事,受益匪浅,每一天都学到很多东西。”

“那你说说,你最大的受益是什么?”

阿森想了想,腼腆地一笑,“学会了爱。”

“然后呢?”

“懂得了爱,还有……勇敢地去承担爱。”阿森仰慕地看着莫云泽,“莫先生,您是我的偶像,是您让我觉得即便生活再绝望,只要心里有爱,就会有希望。”

莫云泽沉吟片刻,瞥了眼他,“我再给你加薪,阿森。”

阿森哈哈大笑……

费雨桥从CTU转入VIP病房的第二天,莫云泽前往医院近视,很低调,一个人去的。病房内的费雨桥显得很安静,显然全身裹满纱布,但人是死不了了,除非他想死。事实上,他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的样子,倒跟死去并无不同。截去一条腿,检回一条命,费雨桥并未觉得庆幸,他宁愿死去。从清醒到现在已经有几天了,公司的几个高层频频来医院,他自己是活过来了,公司却没办法再起死回生。上午资管经理都来汇报过,告诉他昨日收盘的最新数据,百分之五十四的股权已被y&h基金收购,这意味着费雨桥对刚刚合并的融臣·盛图已经失去控股权,新的董事会即将召开,公司将被y&h基金整体接管。听到这个消息,费雨桥没有任何反应,因为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。

但是见到莫云泽,他反倒释然了,嘴角抽动了下,竟然挤出了一丝笑容,“你终于肯露面了,你等这天一定等了很久吧?”

莫云泽隔着一米的距离站着,背着手,不仅戴了口罩还戴了墨镜,所以看不出他脸上什么表情,只是声音冷得好似渗了冰,“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呢?”

“我低估了你,莫少,看来你的确比我聪明,德叔没看错你。”

“承蒙夸奖。”

“不,不是夸奖,我一直在猜测y&h基金的操控人是谁,作了很多调查,就是没想到这个人就是你,我输了,输得心服口服。”

莫云泽纹丝不动,没有应答。

“怎么,还不承认?”费雨桥浑身上下缠满纱布,其实也动弹不得:“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笔基金,是你自己创立的,还是你继承的,但你能将自己隐藏这么深这么久,可见你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。我最佩服的人也就是你这点。”

“愿赌服输。”莫云泽就四个字。

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。背着手站得笔直,“费雨桥,自作孽,不可活,你对融臣·盛图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?”

“没什么好说的,愿赌服输嘛,我刚才都说了,我输得心服口服。但我并没有对不起你什么,我只对不起四月,我想见她。”

“你没资格提起她。”

“莫少!她毕竟曾是我的妻子,我们做了三年的夫妻,那件事确实是意外,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信,我也不想多说什么,我只是想见见她,想当面跟她道歉。”

“如果我不答应呢?”

费雨桥唇畔勾起微笑,“那我就从融臣大厦的顶层跳下去,你既然能赢了我,想必对我也有几分了解,我不是闲得无聊拿这事来吓唬你。当然,你肯定是巴不得我死,所以我也立好了遗嘱,我死后,律师会依法律程序将遗嘱交给四月过目,我想,不管我到时候准备什么托词来应付四月,她不会对这件事毫不介意。”

莫云泽凝视着他,听他继续说下去。

费雨桥莞尔一笑,“她会恨你。”

“你就这么自信?”

“当然,我们在一起生活三年,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,她醒来后应该跟你求过情吧,她求你放过我,不要为难我。一是因为她天性善良,二是因为她心里多少对我也是有愧的,如果不是她做掉了那个孩子,那件事情也不会发生,孩子是无辜的!而且莫少,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,难道你还担心 我会对你构成威胁?那你应该直接把我撞死才对,我不知道是我命太好还是你手下留情,莫少,就这点你最不厚道,你让我没了腿,从此生不如死,所以你并不比我仁慈多少。”

“这件事跟我没有有关系,不是我干的。”

“你不用否认,反正我也不打算找你去寻仇,我这个样子连死都不能痛快地去死,如何还能找你寻仇,你大可放心。”

“确实不是我干的,这种下三烂的手段大约只有你们这种人才做得出来,我莫云泽要收拾一个人会光明正大地收拾,你只能怨你得罪的人太多。作的孽太多,想你死的人更多,但你不能推到我的头上。”

费雨桥的眼中渗出悲凉,“难道你不想我死。”

“当然想你死。”

“那你想让我怎么死呢?”

“真要我说的话,我很希望你能从融臣大厦的顶层跳下去,就跟你父亲当年一样。不过就算你从融臣大厦跳下去,那还是跟你父亲有不一样的地方,你父亲当年是遭人算计走投无路被债主逼死的,就我的了解令尊本身是个很善良厚道的人,而你真不像是你父亲的儿子,以你犯下的罪孽,你死十次都不足惜。你现在捡回一条命应该感谢上苍仁慈,所以我也打算放你一马,因为你现在生不如死,我说的对吧?”

费雨桥大约因为疼痛,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,胸口起伏得厉害,显示出他的情绪有着激动了,“德叔说过,什么样的父亲就会有什么样的儿子,你能赢我无非是你身上流着德叔的血,你继承了他全部的智慧,而我不过是他的一个养子,他再怎么教我,我也比不上你,这点我只能认命。至于家父,不是我不像他,而是我被逼得不像他了,若不是你们莫家当年在背后算计,我没有家破人亡,我也不会这成今天这个样子,所以你根本没资格在这里教训我,哪怕你不姓莫,你仍然代表的是莫家。”

“谁说我代表莫家?我跟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。至于我的父亲,也不是陈德忠,我们半点关系都扯不上。”

费雨桥的唇畔漾出恍惚的笑意,“你真是很谨慎的一个人,都到这份上了还不承认,他都死了,你也不认他,何苦呢?虽然我被德叔利用至今,但我还是感激他的,毕竟他养育了我这么多年,也因此我很同情他,很不容易的一个老人,你认了他又没有人说你什么,你现在也不受莫家的牵制,何必做得这么绝呢?”

莫云泽反击,“我还有你绝吗?”

“是,是,我是坏事做绝,既然做不了十全十美的好人,做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也未尝不可,没我有这样的人,怎么能让你有机会做好人呢?哈哈哈……”费雨桥大笑,结果一笑就牵动了身上的伤口,瞬时疼得脸色煞白。

“你真是死不足惜。”莫云泽摇头,转身欲离去。

费雨桥叫住他,“莫少,你还没有给我一个回答。”

莫云泽侧身对着他,厌恶的情绪表露无遗,“你想都不要想,我不会让你见她。”

“那你就试试,你在走出这栋大厦的时候,我会从你的对顶掉到你的眼前,从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。”

“你见她还有意义吗?”

“没有意义,但我想见她,我知道你马上就要带她去美国,如果我现在见不到她,这辈子都见不到了。”

“等她恢复好了再说吧!”莫云泽丢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。刚出来,从走廊拐角处走过来一个高贵的女人,身侧和身后跟着数个随从,前呼后拥的派头除了沈端端不会有第二人。双方都有些诧异,隔着几米远的距离稍稍放慢了脚步。

但莫云泽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,目不斜视地径直朝前走,跟沈端端擦肩而过,沈端端表情十分怪异,目光追随着他,“你做得太狠了。”

莫云泽像是没有听到一样,视若无睹地走向拐角处的电梯。沈端端目光依然追随着他的身影,嗫嚅着嘴唇喊了声:“云泽。”

这时莫云泽已经闪身进了电梯,这次他可能是真的没听到。

两个月后。

四月清早在芷园的卧室醒来时,阳光正透过病房的窗户照进来,满室都是亮晃晃的,莫云泽正背对着站在窗边,产生一种奇妙的逆光效果。四月含笑望着他,只觉他整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毛边,熠熠闪闪的,仿佛从一个光的世界而来。

“云泽——”她轻声唤他。

莫云泽身子一震,并没有马上转过身来,而是先戴上口罩,然后再缓缓转过脸,背着光,表情十分模糊,“你醒了?”

他走到她的床边,背着手默默注视着她。

“你什么时候来的?”已经出院十来天了,四月的气色调养得很好,因手术时剃光的头发也长长了很多,毛茸茸的,衬着她那张粉扑扑的小脸像个孩子。

莫云泽说:“过来有一会儿了,你肚子饿不饿,我去叫人给你做早餐。”

“你什么时候摘掉口罩啊?”四月答非所问,直直地盯着他的脸看。这个问题不知道被她重复了多少遍,莫云泽都有免疫力了。

四月是在昏迷二十多天后醒来的,在最权威的专家组的精心医治下,恢复得很快。这其中莫云泽的精心照顾功不可没,不仅给她安排了专门的营养师为她调配营养,雇了三个护工轮番照顾她,他自己也是每日都去医院,不过看上去很忙,每次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分钟,纯粹只是看看她,连跟她说会儿话的时间都没有。四月并不清楚莫云泽在忙什么事,他的事她知之甚少,她对他整个人都知之甚少,她甚至不知道,莫云泽还安插了保镖在她的周围,除了医护人员,任何人都不得接近她,特别是费雨桥。

所以在四月住院期间,只有姚文夕和李梦尧来看过她几次,这还是经过莫云泽首肯的。费依婷也曾经去看过四月,但只允许远距离地看了下,连病房都不准进去,四月当时还在昏迷,她毫不知情。后来醒来了,她当然也不大敢在莫云泽面前提起费雨桥,印象中只提过一次,她要莫云泽别为难费雨桥,说他不是故意的,她不想两个人老这么斗来斗去,她希望一切回归平静,她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。

莫云泽当时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话:“今后不要在我的面前提到这个人的名字。”他既没说放过费雨桥,也没说给他颜色看,他就是不想听到这个人的名字。不过他已经明确表示,在他忙过这阵子后,他会带四月赴美定居,签证什么的都已办妥。他终于不再推开四月,因为他不知道他若离开,四月还会遭遇什么不测。

“我并不能许诺你多么美好的未来,包括婚姻,我目前都没办法跟你承诺,但我考虑过了,我不能再抛下你,我会一直将你留在身边,直到你自己厌倦想离开。”

这是那天莫云泽亲口跟四月说的。四月当时还躺在病床上,不能坐立也不能行走,她虚弱地看着他,溢出满眶的泪,“我绝对不会离开的,我愿意一辈子守着你。我都这样了,还有谁要我呢,云泽,你是不是同情我才收留我的?”

莫云泽反正脸上蒙着口罩,究竟是个什么表情,四月是没办法看到的,他这个人现在不知怎么变得毫无情绪一样,听到这么煽情的话眼皮都不眨下,只淡淡地说:“你还值得我同情吗?而且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,我会给你充分的时间慢慢考虑。”

“我会不会成为你的累赘?”

“只要你不觉得我是你的累赘就行了。”

“你还爱我吗?”

“……”

莫云泽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,当时正是傍晚,落日的余晖透过窗子照进来,莫云泽的半边脸都罩在夕阳下,表情模糊,“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,其它的先不要想。”

他说话的声音真好听,哪怕是毫无情绪的话,可是那声音从他的胸腔内发出来,有种难以言喻的美好共鸣,听着让人沉醉。

四月恍恍惚惚地看着他,想象着他面罩下的脸,自顾沉浸在凌乱的遐思里,“我昨晚又梦见了云河,他还是老样子,一点都没变,他对我笑,却始终不肯跟我说话,我想走近他,他就跟我捉迷藏似的在树林里绕来绕去……这么多年了,他一直就在我的梦里,从未离开,每次看到你,我总是感觉你身上有他的气息,特别是你现在戴着口罩,我只看得到你的眼睛,于是经常产生错觉,感觉你就是他,明明知道这没有可能……所以我很想你摘下口罩,让我看看你真实的脸,让我清醒,让我不要再陷在那样的梦境里,好不好?”

说着这话,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滴落在枕上,可嘴角却带着迷离的笑意,好像她现在就沉浸在梦里,他站在她的面前,就像是一个云遮雾绕的梦。

莫云泽当时背着手站在她床边,眼底依然寂静无波,沉默良久,忽然低低地说了句:“四月,你爱的是云河吧?”

几天后,四月出院,莫云泽不放心她一个人回檀林公馆住,就将她接到了芷园养身体。可是他自己却又搬回了原来的旧居,每日他都会过来陪陪四月,却并不在芷园吃饭也不留宿,似乎还是很忌讳跟四月在生活上相处过于亲密,而且执意不肯当着四月的面取下口罩。四月不明白,他到底是害怕什么?他总不能一辈子戴着口罩过日子吧?如果是以前,四月一定跟他闹,可是现在她反而冷静了,她想,他还是需要时间吧,心理障碍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,她相信终有一日,他会让她看到他的脸。

“哪怕你是个鬼,哪怕你只剩了一个骨架,但我相信你附在骨架上的灵魂依然还是原来的你,你又何必在意你的皮肤呢?”

此刻,四月看着莫云泽,还是忍不住提到了这个话题。

莫云泽却盯着四月的脑袋出神,“你的头发让我想起了一种动物。”他存心转移话题。

“什么动物啊?”四月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发。

“鸡仔。”

四月从床上爬起来,对着床对面梳妆台的镜子照了照,满头茸茸的短发,还真像刚孵出的小鸡,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,“莫云泽,你很有观察力。”

“我给你准备了些帽子,你出门的时候可以戴上。”

“可是我这样子能去哪儿呢?”

莫云泽陷入沉默。清晨的阳光明媚而温暖,蜜蜂嗡嗡地在院子里的花圃中飞来飞去,落地大窗是开着的,微风将白色纱帘高高撩起,空气中有浓郁的花香,蜜一样荡漾在彼此的呼吸里。莫云泽的表情也像是进入梦境一样,眼睛看向院外,目光仿佛落在了很远处某个不知名的焦点,那里同样春光明媚,那里是花的海洋,那里有他破碎了的爱和梦想,春天来了,那些碎了的往事可以重新开花吗?

良久,仿佛过了一个世纪,他终于说:“明天跟我去梅苑后山看梨花吧,四月。”

莫云泽是忧伤的,也是绝望的,他是梨花树下的一座荒冢,他是游荡在世间的一个蒙面的孤魂,只为了心中那份不灭的爱恋,他逼着自己忍受那么多难以言说的痛楚,逼着自己出手,逼着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理智,他的忍耐已到极限,只想快一点结束。

他跟四月说:“也许,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梅苑后山的梨花了。”他之所以这么说,是因为这一切终于就要结束,他要带着四月远远地离开这里,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回来,那满山的梨花,只能永远封存于过往的记忆中了。

未来的生活不一定就美好,但至少单纯,莫云泽渴望这单纯的生活已经很多年。所以他比四月更急于摆脱这疲惫的困境。

“明天下午,我在梅苑后山等你。”说出这话他长长地吁了口气,他觉得是到了摊牌的时候,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秘密,他将自己包裹在这秘密里这么多年,几欲窒息,他终于可以自由呼吸了。长久以来,他戴着面罩并非是脸上的皮肤真到了见不得人的地步,而是他觉得戴着口罩有份安全感,这份安全感可以让他暂且忽略面罩下面的那张脸是死的还是活的,继而可以坦然地面对她、面对周遭的一切。

如今,他终于下定决心,勇气来源于哪里?

没有语言形容四月接受邀请时那份无与伦比的幸福感。

“好,我一定去。”她满口答应,心里滋滋地冒出无数甜蜜的泡泡,觉得今天的阳光真是很好,园子里的花都开了。

而莫云泽的眼神却是凝重的,眸底黯黑如夜色,看着她说:“有些事情,我想告诉你,希望你能有所心理准备。”

“什么事情?”

“明天见面再说吧,要我来接你吗?”

“不,我自己去。”

那一刻的四月真想拥抱莫云泽,他身上迷人的气息让她时常神思迷乱,他带给她的感觉就像是片迷雾重重的森林,她置身其中,看不清他的面孔却能真实地感知他的存在。而他的存在让她觉得很奇妙,似熟悉又似陌生,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,她感觉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她,却又像是离开了她很多年。也许是他戴着口罩,让她忽略了他的面孔,从而只专注于他的眼神,那恰是通向心灵的窗口,于是她捕捉到了很多。

所以莫云泽离开的时候,四月送他到门口,问他:“明天,你真的打算都告诉我吗?你不让我猜谜语了,你会摘下面罩是不是?”

莫云泽拉开车门凝神想了会儿,“该说的我都会说,如果你能接受,我会摘下面罩。”

“那太好了!”四月一高兴差点将正准备上车的莫云泽给拽下来,她贴近他,附在他耳根低语道:“那……那时候我可以吻你了吗?”

莫云泽的身子明显一僵,赶紧缩进车里,关上了车门。

四月瞅着他难为情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。

“四月!”他还是很难为情,打断她,“你确定你想吻的是我吗?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没,没什么,我先走了。明天见。”

莫云泽摆动方向盘,有些掩饰的意味,调转方向驶出了芷园。四月并没有理解,他的潜台词其实是:“也许你真正想吻的是莫云河吧。”

莫云泽因为失眠的关系,第二天睡到十点才起来,推开窗户看向窗外,下了一夜的暴雨终于是停了,但天空还是有些阴沉沉,也不知道经过一夜暴雨的肆虐,那些梨花还剩多少,也许全掉光了都说不定。他给四月打电话,问她要不要他开车去接,四月说不需要,她整天闷在家里,想出去活动活动,步行或者坐电车都可以。“我很多年没坐过电车了。”她想找寻一些过去的感觉,“还是读大学那会儿坐过,真是很怀念。”

莫云泽在电话里浅笑,“你怎么忽然念起旧来了?”

“我一直是个很念旧的人。”

莫云泽默然。他很想问她,她到底念的是哪个“旧”,是莫云河,是容念琛,还是费雨桥呢?但是他没有问,反正下午就见面,有什么话留到见面再说吧。

这个上午他忙了很多事,跟美国那边联系,确定他吩咐的事是否已安排妥当,包括四月的签证,以及旧金山的新居布置情况等,“窗帘和地毯最好是选柔和一点的颜色,卧室要正好对着花园,对,有露台的那间按我说的布置……书架可以大点,钢琴放楼下有壁炉的那间房,另外请的佣人要懂中文,厨师要会做中餐,不,不要请太多人,两三个就够了……嗯,园子里也可以种些热带植物……”事实上这些事情在很早以前他就开始布置,事事他都要过问,有时候为张效果图他要来回审好几遍,他是个完美主义者,完美得不可思议。

下午出门的时候起了风,看样子又要下雨,这就是春天的烦恼,雨水总是连绵不绝。莫云泽一到阴雨天就身体不适,全身的关节都疼痛不已,本打算自己开车,最后奈何不得只能让阿森开车送他去梅苑后山。还在山脚下,就可以望见白的粉的花枝堆砌在整个山头,但走近些看还是显得稀落了些,可见昨夜暴风雨的肆虐有多么无情,放眼望去满地都是雪一样的花瓣,覆盖在草地上,空气中的花香反倒更浓郁了,带着未退的雨意扑面而来。

有三三两两的游人上山,过去这里是私人园地,外人是不可以入内赏花的。两年前,在有关部门的游说下,梅苑后山被政府征收,改建成公园对外开放,于是这里一到周末就涌来大批游人,特别是梨花盛开的季节,山上山下人流如织,梅苑再难见往日的宁静。因为人流增多,附近建起了商店、停车场和餐馆茶楼等商业场所,山脚下原本静谧的林荫道变得繁华热闹起来。为此沈端端很是恼火过一阵子,当初她就很不乐意将后山交给政府,但无奈市民反应强烈,指责梅苑独家占了这么一大片后山,即便属于私人领地,可土地是国家的,政府说要收你就是天王老子也得交出来,在舆论的压力下,莫家被迫妥协。

只是让莫家料想不到的是,当初他们交出后山是不想被舆论推到风口浪尖,不想过多被人关注,谁知交出后还是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。梅苑宽阔的宅院太奢华了,门口每天人来人往的,想不引人注目都难。莫敬添不堪其扰,下令将原本透视的围栏拆除重建,现在的梅苑被高高的青砖围墙围得严严实实,原来的镂花铁门也换成了密不透风的红木仿古门,除了伸出墙头的郁郁葱葱的树枝,外人再难以看到梅苑里面的一草一木。

当然,站到后山还是可以看到的,居高临下,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。莫云泽站在栏杆边眺望山脚下的梅苑,只觉像一座巨大的坟墓,无与伦比的华丽,透出阴郁沉重的空虚。而后山的梨花则像是凭吊这座坟墓的,纷纷扬扬,飘飘洒洒,怎么看着都觉得悲凉。

莫云泽一直等到五点也未见四月的人影。

约好三点见面的。

他给芷园拨了一个电话,结果被告知四月已经出门,可就算是步行,也应该到了吧?他又试着打四月的手机,电话一通就被掐断了,再打,直接关机。他顿时无措起来,出事了吗?还是她改变主意,不想来见他了?

风越来越大,已经有零星的雨点落下来,山上开始还有些游人,傍晚时都走光了。莫云泽坐在梨树下的木椅上,头发和肩上都落满白色花瓣,林中的光线很暗,无边无际的黑暗慢慢噬了过来,海水一样漫过了他。

阿森寻上山来。

“莫先生,我们该走了,天都快黑了。也要下雨了。”

莫云泽仿佛木头人般坐着没有动,良久,才说:“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会儿,你先回去吧。”

“这里风很大,您会着凉的。”阿森劝道。

“你走,我不要你管。”莫云泽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。

阿森无奈,只得下山在车里等。结果天黑了,快八点了,莫云泽还不肯下来。他没办法,只好打电话叫保姆送来大衣和围巾,他将大衣送上山给莫云泽披上。莫云泽依然坐在原地没有动,旁边的小路上有盏矮矮的路灯,冷冷的光从背后照着他,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。也许是有黑暗做掩护,他已经摘下口罩,一个人在抽烟,脚边丢了很多烟头。

阿森仍耐心相劝,“莫先生,您难道等到天亮吗?颜小姐肯定是有事不会来了。”

莫云泽若有所思地看着指间的烟头,神色恍惚,“我知道,我不是等她。我是在想一些事情,你回去吧,我要在这儿看日出。”

阿森一听就急了,“那怎么可以,离天亮还远着呢,您的身体吃不消啊。”

“阿森,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?”莫云泽的语气中已有怒意。

“莫先生……”

“说了我想一个人静静。”

莫云泽并没有过多去想四月为什么失约,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早已习以为常,自从三年前他带四月逃离上海的计划失败后,他就不再希冀他的人生还会有奇迹。从小到大,他经历这样的变故太多太多,就是即刻他横尸街头,他也不会觉得意外了。命运接二连三的打击不就是想置他于死地吗?无所谓,他是死过几次的人,墓地都挖好了,他还怕什么。

他想起那日他去榆园见陈德忠,老人问他:“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

莫云泽回答:“知道。”

“那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陈德忠当时只道他开玩笑,其实他说的是真心话,他确实时常分不清自己的真实身份,顶着一张面目全非的脸,灵魂和心又时常游离,每次去墓园看莫云河,对着那块冰冷的墓碑,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躺在里面的人。

“其实我一直就怀疑你的身份,你到底是不是莫敬浦的儿子。”陈德忠见到莫云泽很激动,但也知道,也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,所以他直言不讳,无比同情地看着他说:“孩子,你真是受苦了,你一定活得很辛苦,跟那么一群没人性的人生活在一起,连我都觉得心疼。可是我帮不了你了,我都快死了,我只是希望你从今往后活得轻松些,无论你想找回什么,想要就去争取吧,不要犹豫,不要到了我这年纪,想做什么都无能为力了。”

“如果你心里有太多恨,就用爱去填平吧,要相信不管多么深的仇恨都可以被爱填平。因为我活到这把年纪才明白,其实我挣扎着活到今天不是因为恨,而是因为爱。”

“我很遗憾,我明白得太晚了,害了雨桥,因为在他还没有学会爱的时候,我就教他学会了恨,我才是罪孽深重啊。”

“云泽,希望你从此获得幸福……”

陈德忠说了那么多,莫云泽能记住的也就这寥寥几句。是的,他尝试着用爱去填平心中的恨,他也答应了陈德忠,放过费雨桥,可是当四月躺在抢救室生死不明的时候,他的心再次被血淋淋地撕裂,那一刻他就知道,他又一次被逼到了绝境……而今,他什么都不愿去想了,爱也好,恨也罢,大约就是这个样子了,他跟四月到底还是缺了那点缘分,于是总在唾手可得时莫名又失去,他此生都没有获得幸福的可能。

天亮时分,莫云泽平静地下了山。

回到家就发起高烧,昏昏沉沉躺了两天后,他最后一次打电话到芷园时被告知四月已经搬走了,据说又搬回了檀林公馆。

“颜小姐跟费雨桥的秘书费依婷有见面,就在您去梅苑后山的那天下午。”阿森不声不响地告诉莫云泽。

“知道了。”莫云泽躺在床上,虚弱地转过脸看向窗外,“帮我订飞旧金山的机票,越快越好,我想尽快离开这里。”

“您不再见见颜小姐吗?您可以跟她解释的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窗外又是春光明媚,院子里的花都开了,他的脸却透着死灰一样的白,“她既然不信我,解释又有何用,今后不要再提起她了。我该做的都做了,不该做的也做了,没什么好说的,就这样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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